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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貞節牌坊》第三章 祭祖


得到祁家要回鄉祭祖的消息時,盧四爺正在聽戲。

院子裡搭了半人高的戲檯子,綠色的幕幃,紅色的柱袱,鋪著灑金地毯,背景是雕欄玉砌,假山綉水,生旦凈末,在搬演著《漢宮秋》故事,鑼鼓點兒雨打芭蕉般急急地催著,漢皇明妃一一出場,袖帶飄搖,紅顏次第,揮灑出一片紙醉金迷。

台下正位上坐著簡公公,四爺旁邊做陪,再旁邊是小蛇——大太太盧胡氏心口不舒服,聽不得吵,不出來了。其餘姨娘小姐坐在身後,再後面是家丁,手邊沒活計的都可以站著聽戲,作為一種犒賞。

今兒特請的簡公公,家宴,顯得親熱,也秘密,不那麼張揚。因為今兒談的是國家大事——溥儀帝要在長春登基,成立滿洲國,中國人又要有皇上了。這是件大喜的事,自古至今,中國哪能沒有皇上呢?沒有皇上,哪來的倫綱五常,哪來的禮教國法,更重要的是,哪來的貞節牌坊呢?

盧四爺因此顯得很興奮,有點摩拳擦掌的意思,不住地向簡公公努力地傾過身子,彷彿捱近公公就是捱近皇上。簡公公是溥儀爺身邊的人,難得出紫禁城的,這次微服來青桐,一則傳遞消息,召集老臣子們早做準備,二則籌備軍機,募捐勤國來的。然而雖說是要錢,公公臉上威嚴的表情卻像是打賞來的,十分地誌得意滿。點心水果一道道地端上來,他都是略拈一兩塊便揮揮手說:「賞給下人們吃吧。」態度十分慈祥,又帶著那麼點居高臨下的倨傲。

而盧四爺便被公公的這份威嚴氣勢所震懾,對於自己居然有機會獻寶給皇上,頗為得意,一邊送上禮單,一邊竊竊地表著忠心,無非是忠君報國死而後矣之類的八股文章。簡公公聽得頻頻點頭。但是四爺摸不準公公的點頭是為了他的話,還是為了禮單上的銀錢。因為八爺的眼睛,從看到禮單起就沒抬起來過。

四爺滿心的興奮無處發泄,便在小蛇身上使勁。小蛇照常穿著綉滿蛺蝶穿花的褂裙,身子板得直直的,像一座錦繡插屏。自從她穿著全綉大禮服進門讓滿堂賓客著實地驚了一回艷,四爺便叮囑她以後凡大日子都穿綉褂,並且很大方地送給她許多珠寶首飾,並命令她每次見客時都要戴出來。盛妝斂容的小蛇常常像是一個由刺繡和首飾妝裹起來的模型,肉體只是一個行動的架子,將那些綢緞與金銀盛載。四爺很看重小蛇的刻板的端莊,說這才顯出富貴人家的氣派來。除卻氣派外,像今天這樣的場合情景,大褂還有另一個好處,可以其繁複包容而掩蔽四爺的許多小動作——四爺的手在長袍綉裙的下面死命地掐著小蛇的大腿,鼓點兒急處便掐得緊些,鼓點兒緩時便掐得鬆些,掐得小蛇噝噝地倒吸涼氣,然而她硬是挺著,上半身紋絲不動,眉毛都不跳一下,眼珠兒不錯地盯著台上風流多情又有點窩囊的漢元帝看。

正唱到灞橋餞別一段,漢皇拉了昭君的袖子,悲悲切切地唱:「您將那一曲休輕放,俺咫尺如天樣,慢慢的捧玉觴。朕本意待尊前捱些時光,且休問劣了宮商,您則與我半句兒俄延著唱。」那旦角哭哭啼啼地,拿袖子掩了臉,欲行又去,望著漢帝揖身作別:「妾這一去,再何時得見陛下?把我漢家衣服都留下了罷。」帝接了衣裳,更加淒苦,曲調益發蕩氣迴腸:「則甚麼留下舞衣裳,被西風吹散舊時香。我委實怕宮車再過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會想菱花鏡裡妝,風流相,兜的又橫心上。看今日昭君出塞,幾時似蘇武還鄉?」

這時候簡公公側過頭對四爺說了句什麼,四爺忙傾過半個身子去聆聽,態度謙恭嚴謹,手指頭底下卻是一點兒不鬆勁。然而幾句話後,他的注意力徹底被吸引過去,手便從袍下抽出來,示意下人送煙捲過來。

小蛇暗暗鬆了一口氣,仍然端坐著看戲,臉上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狀。

四爺反沒有這份好涵養,沉吟著,臉上陰晴不定的。原來簡公公跟他說的是:為了擁戴皇帝登基,自從圓明園大火燒起來後就跑了南洋的祁家人也要回來了,備了朝服花翎要親往長春觀禮,去之前要回來青桐一次,一則祭祖,二則重修牌坊,就是青桐縣口那座獨一無二的貞節牌坊了。

四爺有些氣急敗壞地道:「那牌坊是祁家的?怎麼見得?從來沒聽人說過的。」

簡公公說:「怎麼不是?前皇賜建牌坊的禦筆聖旨我都見了,是祁家的傳家寶。祁老三手裡還有牌坊的拓片呢,再錯不了的。」

四爺隻覺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半晌不言語。五姨娘鳳琴一直在後面冷笑著偷窺四爺和小蛇在裙子底下的糾纏,忽見四爺臉上變色,雖然不明所以,卻也得意,便碰碰坐在左邊的三姨娘娉婷的手臂,叫她看四爺動靜。娉婷聽戲聽得入神,正如二姨娘慧慈的癡迷於打牌,三姨娘最癡迷的則是聽戲,戲台上的恩義和忠愛,總使她有種感同身受的淒艷情懷。此刻,她正把自己想象成違心下嫁的明妃王昭君,而在思緒中搜索著誰可以暫充那多情多難的漢元帝,很不高興被鳳琴攪了興緻,便冷冷地不做回應。鳳琴無趣,便又去拉扯坐在右邊的四姨娘荷花,荷花卻正同二姨娘慧慈咬耳朵,商量晚上要給自己過生日的事兒,猛不妨被鳳琴一拉,嚇了一跳,冒冒失失大聲問了一句:「啊?啥?」倒惹得人們一陣笑。

小蛇只是不聞不見,一直端然不動,彷彿入戲。台上已唱到回宮一段,道是:「……他部從入窮荒,我鑾輿返鹹陽。返鹹陽,過宮牆;過宮牆,繞迴廊;繞迴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呀!不思量,除是鐵心腸;鐵心腸,也愁淚千行。美人圖今夜掛昭陽,我那裡供養,便是我高燒銀燭照紅妝……」曲調淒惋悠揚,直入雲霄去了。

曲調還在半空裡迴旋,粉紅的月色從樓頭探出來,迤逗在黃昏與夜晚的交接處,空氣中有一種天然的曖昧的情味,不動聲色地撩撥著園子裡人的心。夜生涼,綠紗窗,如今西廂房裡,正是「高燒銀燭照紅妝」,而滿身錦繡的小蛇,便是盧四爺的美人圖了。

將要做官的歡喜和失去牌坊的憂急合作一股奇怪的力量,使四爺充滿原始的慾望,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小蛇一層層撕剝著,彷彿要得很急。他很久都沒有這樣急過了,每次面對小蛇,他習慣以一種悠閑的姿態來一點點地消化她,就是「消化」不了,也一點點折騰她,使她在被凌辱被傷害的過程中屈服地接受被「佔有」的事實——凌辱,也是另一種佔有,這是男人和女人永恆的戰爭,是四爺雄風依舊的表象。

他抱著她的身體,拚命向自己身上擠壓著,似乎想通過這擠壓逼出自己最後的一點精血來。然而,徒然將自己掙出一額頭的汗,徒然把小蛇柔若無骨的身子扭扯得已經聽到骨頭的「咯咯」聲,他的精氣神兒卻就是不能擠到一處來。

「趴下!」他命令。大黑狗立刻採取蹲坐之勢精神起來,它對這道命令真是太熟悉了,熟悉到立刻就起了反應。

小蛇猜到四爺的用意了,立刻將自己嚴嚴地裹緊起來,咬著牙說一句:「不!」

「由不得你!」

「我死也不!」小蛇僵持,臉上流露出罕見的倔強冷硬,連四爺也不由自主地將眼睛睜了一睜。

他將她重新看仔細,這女子,逼急了真會血濺香閨的,那可太煞風景了。況且,也容易失身份,簡公公還留在府裡沒走哪,要死,也不能讓她死在這種時候,壞了大事。他「嘿嘿」冷笑:「你不幹,還怕沒人肯幹嗎?給條狗,是老爺我心疼你,怕你旱著,沒良心的東西。」

四爺敗了興緻,一甩袖子走了。小蛇艱難地爬起來,對著鏡子檢視身上的新傷舊痕,指印和牙印重疊著烙在她白皙嬌嫩的皮膚上,看起來竟有幾分猙獰的樣子。簡公公,大黑狗,盧四爺,盧胡氏,這府裡的一切,都太瘋狂了,整個盧府,就是一座瘋人院。她,也早晚會瘋掉的。

小蛇流著淚,一層層重新穿起衣裳,袖子半搭著,忽地對著鏡子詭異地一笑,左袖子搭著右袖子,輕輕甩將起來:「則甚麼留下舞衣裳,被西風吹散舊時香……看今日昭君出塞,幾時似蘇武還鄉?」

是幾時呢?

五姨娘鳳琴也在唱,唱的是《嘆十聲》:

「煙花那女子,嘆罷那第一聲。思想起奴身家,靠呀靠何人,爹娘生下奴就沒有照管,為隻為家貧寒,才賣那小奴身。伊呀呀得喂,說給誰人聽?

「煙花那女子,嘆罷那第二聲。思想起當年的,壞呀壞心人,花言巧語呀把奴來騙,到頭來撇下奴,隻成了一片恨。伊呀呀得喂,說給誰來聽?

「煙花那女子,嘆罷那第三聲。思想起何處有,知呀知心人,天涯飄泊受盡了欺憐,有誰見逢人笑,暗裡抹淚痕。伊呀呀得喂,說給誰來聽?」

說是嘆十聲,卻只有三聲,彷彿無限辛酸,不勞說起,越發惹人嘆息。

鳳琴唱過了,各人都引起傷心來,慧慈想著盧四爺曾經的輕憐蜜愛轉眼成空,「花言巧語把奴騙,隻成了一片恨」;娉婷想著自己才貌雙全卻身陷汙淖,「思想起何處有,知呀知心人」;荷花想著自己被父母賣身抵租,正應了那句「為隻為家貧寒,才賣那小奴身」,不禁嗚嗚咽咽起來。

鳳琴反因為唱的次數多了,沒太多感慨,笑嘻嘻地道:「這才叫『聽評書落淚,替古人傷心』呢,各位姐姐快別這麼著,老葫蘆知道,又該生故事了。」

慧慈也說:「就是呢,今兒是四妹妹生日,理該高高興興的,怎麼倒傷心起來?都是鳳妹妹不好,叫你送禮你說沒錢,罰你唱歌,你又招出我們眼淚來,這可還得再罰才是。」

鳳琴自告奮勇說:「罰我喝酒好了,我喝三大杯,算是給三位姐姐賠罪,並給四姐祝壽。」

原來在盧府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沒生過兒子的不能過生日,因為沒兒子磕頭,過生日只會折了壽。所以在盧府裡有機會公開慶祝生日的便只剩下盧四爺本人和老葫蘆及二姨娘慧慈。其餘的人要想在生日這天有點小節目,隻可以悄悄地進行,而且不能動用公帳請客。

荷花覺得不服氣,自己雖然沒生齣兒子來,到底有個女兒,也算做了母親的人了,又不是沒孩子磕頭,怎麼就不能在生日這天高興高興呢?加之慧慈攛掇著,這晚覷著四爺進了小蛇的房子,料想不會再出來,便約了娉婷鳳琴兩個,一齊聚在慧慈屋裡祝賀——荷花自己的屋子小,而且教師帶著二小姐雅佩住在那兒,她們慶祝過了免不了要打牌,怕吵了孩子睡覺;娉婷那裡也不消說,有三小姐雅娟;鳳琴屋子雖大,卻緊捱著小蛇的新房,怕四爺聽到動靜;只有慧慈因為生了大少爺長衫,得以獨自擁有一座大院子,長衫不在家的時候,整個院裡便只有慧慈並兩個丫環和老媽子住,最適合打牌。

打著牌,鳳琴便又念叨起來:「前兒老爺又給老六買了條金鏈子。真是的,我們進門這麼多年了,我就不說了,可是幾位姐姐好歹也給他添過兒女的,今兒又是四姐生日,老爺竟連暖話兒也沒一句,真是偏心。」

一句話說得荷花眼圈兒又紅了,咕噥著:「誰說不是?就是在家裡的日子,窮雖窮,爹娘還好歹有碗長壽麵給吃的。現在可好,說好聽點是盧家四姨太,說難聽了連老媽子都不如。」

憑她們嘀咕著,娉婷照樣是不言聲,慧慈因為自己是有生日過的人,不便摻和,隻得息事寧人地勸:「她進門晚,年輕輕的就要守活寡,也是可憐,就算多得兩件首飾,也都在老葫蘆帳上的,不能吃不能用,也頂不了什麼。」又傳話下去讓老媽子叮囑廚房多做幾味精緻小菜和蓮子粥來宵夜,吩咐都算自己帳上。

荷花不好意思:「怎麼好又破費二姐姐?」

鳳琴卻半真半假地笑:「要說不服二姐的理財本事不行,都是一樣地拿月錢,二姐手頭總是比咱們寬裕。」

慧慈咬牙點了她一指頭:「我是不像你那麼能花費,又是胭脂又是水粉的,橫豎出不了這園子,打扮給誰看呀?還不如都省下來添了肚子呢!」

正說著,忽聽院子裡有男人咳嗽,荷花大驚:「老爺來了!」唬得眾姨娘手忙腳亂地隻管把賭具往桌子下藏,卻又聽門外嘿地笑了一聲,鳳琴先罵起來:「好你個短老二,裝神弄鬼的,還不快滾進來呢?」

老媽子開了門,正是短衫來了,笑嘻嘻地拎著兩瓶酒幾盒菜,說:「知道今天是四姨娘生日,我特意在館子裡叫的,偏你們吃小灶,不等我來,倒已經開席了。」

荷花紅了臉道謝:「多謝二少爺惦記著。」娉婷哼了一聲,望空說:「不早了,我回去歇了。」拔腳便走。荷花也隻得起來告辭,又再三謝謝慧慈,又讓老媽子替慧慈把酒菜收了。慧慈推辭,說自己也要歇了,不吃了,叫荷花還是自己帶回去吧。荷花又回頭邀鳳琴:「鳳妹妹到我屋裡坐坐吧。」鳳琴抿嘴笑著,不說去也不說不去。短衫便說:「還是我替四姨娘拎著吧,仔細天黑跌跤。」

三人一同辭了慧慈出來,拉拉扯扯地往荷花房裡去了。慧慈送至院門口,一直望著三人影兒不見,不知如何,忽然學著剛才娉婷的口吻,望空「哼」地一聲,這才回房去了。



祁三爺是坐汽車回來的。

這使盧四爺十分懊惱。他很會通過轎子的顏色來判斷一個人的官銜,原想祁家既然是接過皇旨賞過貞節牌坊的,必然是個有品的官員。如果對方是坐轎子的,那麼他就可以通過轎子來衡量對方的品級,比方乘綠絨轎的是一品官,二品官就只能坐藍色轎子了。知道了品階,他便可以準備出相應的禮節來回應,表示自己也是個有品級有來歷的旗人。可是現在祁老三開著外國汽車回來了,一路還滴滴滴地按著喇叭,不但比轎子威風,而且讓人覺得隔膜,肅然起敬的一種距離,並因為距離而產生畏懼。

盧四爺的因為牌坊而受了傷害的自信在祁三爺的汽車喇叭聲裡又減弱了幾分,幾乎想躲起來,永遠不要見到祁家人才好。可是不行,祁老三是回來祭牌坊的,如果他這麼做了,那就等於告訴全青桐縣的人牌坊是祁家的,告訴全青桐縣他盧四爺是撒謊精,要使四爺的誠信和地位在整個青桐動搖起來,那是多麼可恥的丟面子的事情。其可恥的程度幾與盧四爺的不舉相仿。

無論如何也要阻止祁老三這麼做。為了維護自己的面子,盧四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甚至連殺人滅口也想過。但是當然不能真的殺人,不僅太冒險,而且從祁三的陣仗來看,也不是那麼容易殺掉的。盧四爺隻好按照原計劃,在祁家回鄉的次日一早備了厚禮登門拜訪,並且再三再四地表示明日家中有個接風宴,許多本地名紳都會來參加,請三爺萬勿推辭,不然便是冷了全縣老少的心。這話說得又客氣又體面,好像這次接風不是四爺自己的意思,倒是整個青桐縣老少的集體盛意,推舉盧會長做代表似的。

話說到這份兒上,祁三爺便不好推辭,隻得拱了手道謝,應承屆時一定叨擾。盧四爺這才放下心來,笑眯眯地告辭,指揮轎夫一溜小跑地回家,立刻關起門同胡氏商量起辦宴的細節來。

胡氏見四爺高興,便叫秋月擺上煙器來。她自己雖不吃煙,卻侍候得一手好煙泡子,撚吹捏作都來得,這時請四爺舒舒服服地躺下了,又開了留聲機,親自挑選一張《四季春》放進去,自己便歪在一旁服侍。

這屋裡原是長年點著檀香的,和著鴉片煙的異香,使榻上的人彷彿半浮在雲端裡,有種醉意。紫檀的傢俱在煙裡顯出一種奇特的暗紅色,隱然有光。大太太的臉上也難得地泛著光潤,不知四爺說了句什麼玩笑話,她咯咯地笑起來,搖擺著略肥的身子,竟有了幾分嫵媚。

兩個人臉對臉地躺著,一個抽,一個撚,細細地說話,說到興緻來處,便叫秋菊退下,卻吩咐將大黑狗牽進來。

細長的檀煙繚繞在屋子裡,有種腥甜濃鬱的香氣,像是席子上擺滿了新剖的魚。

留聲機裡一直不知疲倦地唱著《四季春》,應和著偶爾響起的大太太的尖叫聲。

僕人們都在門外屋簷下靜靜地立著,不敢走開,也不便說話,隻以眼睛交換著曖昧的信息,捂起嘴偷偷地笑。

足有兩泡煙的功夫,四爺才隔著窗戶叫人侍候茶水,僕人進來的時候,看到大黑狗的毛皮更加黑亮了,臥在床沿下搭著舌頭喘息,四爺半倚在煙榻上,一雙充血的眼睛赤紅而迷離,而大太太死了似地面朝下趴在榻沿上,披散著一頭稀薄粘連的長發,枯黃而糾結,是秋天樹上沒等落已經死了的葉子。

青淡的迷煙在屋子裡絕望地衝撞著,找不到出路,血腥的宣淫的氣味細密地將它織成一張幕障,密不透風。門一開,就急火火地擁了出去……

有了祁家牌坊這層心事,盧四爺這天晚上睡得很不踏實,一夜驚醒幾回,老是惦記著明天宴會上可有什麼重要的細節被自己遺漏了,可別惹得祁三不滿;又想自己所許的良田美宅,名畫古董也不知能不能說服祁三,讓他替自己保全面子,不要說出牌坊不是盧家祖傳的事來;這一年來,雖說有小蛇這面擋箭牌遮羞,可是自己一改常性,絕跡於花街柳巷,早已引起一乾老玩家的竊議,如果再出了牌坊這件事,可真是顏面掃地,在這青桐縣呆不成了。

翻來覆去,直到三更也不得合眼,恍惚聽得外面有幾聲啼叫,似鳥鳴又似人聲,推開窗來,只見月光冷冷地灑了一地,花迷蝶眼,柳枝拂徑,庭院裡,並無一個人影。然而那種若有若無的聲音在繼續,依稀傳自院外。

四爺心生疑竇,莫非是哪個妾侍傷春悲秋?抑或某個丫環受了委屈半夜哭泣?反正睡不著,四爺索性披衣起來,循著哭聲一路走出院子,聽得分明,那聲音卻是來自柴房。驀地想起關於那個柴房上吊的丫頭秋菊死後陰靈不息的傳說來,四爺猛可地出了一身冷汗,有心叫起家人來查看一番,又覺家醜不便張揚,然而自己孤身探險,到底是沒這膽量。

正自躊躇,忽然樹梢裡嘩啦啦一陣亂響,明明是大晴的月亮,卻無緣無故地起了一陣風,將四爺吹了個透心涼,「啊啾」打個噴嚏,不敢再停留,轉身忙忙地回房去,心裡卻終究有些忌憚。次日早晨起來,便有些鼻咽聲塞起來。

盧胡氏見他神思恍惚,腳步虛浮,大不放心,便張羅著要請大夫來。四爺卻只怕節外生枝,揮手阻止了,隻讓廚房煎了柴胡湯來喝,又吩咐下人早做準備,迎接客人,連盧家最隆重的早請安也免了。



枉費四爺做了那麼多的準備,可是一直等到晌午,始終沒見祁三的影兒。陪客雖不多,卻都是青桐的頭面人物,四爺的臉便有些下不來了,一邊派了阿福去打探,一邊隻得吩咐開席。

半晌阿福回來,後頭卻跟著大少爺長衫,客人都一齊站起來拱手問候,四爺倒也驚喜,胡氏慧慈娉婷荷花也都被驚動了,帶著各房兒女出來問好,將長衫團團圍住,嘰嘰喳喳一疊聲地嚷著怎麼這就回來了,事先也沒見遞個口信,也不讓人去接,這可是打天上掉下來的?所有人的話說來說去無非都是一個意思,卻七嘴八舌地纏在一起聽不清,還是長衫笑著做了一個羅圈揖,道:「各位貴客,各位姨娘,長衫有禮了,其實我早說過近日裡要回來的,沒什麼行李,便沒驚動家裡來迎。」

又回頭對父親大聲說,「我剛才在來路上遇到阿福,聽說了祁家的事,便和他一起去了祁家,原來祁三爺一回來便害水土不服,正歇著呢,說吃過葯就過來,還說要請各位多包涵,我怕各位等得著急,就同阿福先回來報信兒。」

四爺聽了大喜,心裡明知斷不是這麼回事,嘴上隻說:「唉,你這孩子真不懂事,祁三爺既是病了,就該請三爺好好休息,哪裡有再請他來的理兒?我們辦宴為他接風,原是好意,如果累著他,倒反是失禮了。」

長衫笑著,答:「我本也這麼說來著,可三爺說什麼都要來,只是因為煎藥耽擱了,才不能就到,急得跟什麼似的。我說了半天,都攔不住。三爺只怕怠慢大家呢。」

眾人忙應著「哪裡哪裡」,紛紛歸座,又向長衫打聽縣城裡的新鮮事兒,嘆著北平的炮火不知打得怎麼樣了,上海的抵抗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滿洲國成立是不是就代表大清朝又回來了,護國軍的金司令到底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聽說還是個格格,不知真假……

好容易四爺才覷個空兒拉了長衫到一邊,細問祁家到底是個什麼情形。長衫皺眉說:「我去的時候,祁老三正和家人下棋,見到我,愛搭不理的,話裡話外,意思是已經聽說了牌坊的事兒,也猜到爹請他來的緣故了,所以才不要來,我不便接話,便同他下棋,邊下邊聊,大贏了他,他顏色反而好起來,問我要什麼彩頭不要,我復又提出請他來赴宴的事兒,他想了想,忽然很痛快地答應下來,叫我先回,說他換了衣裳就來,我這便回來了。」

四爺聽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跳緊一下慢一下,只是想不透祁三的主意。既然他已經猜到自己請他赴宴的用意,而且看樣子不打算成全,如何忽又改了主意要來呢?若說給自己難堪來的,聽長衫說的情形倒又不像,莫非有什麼條件要談?準定是的。

四爺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不論祁老三提出什麼條件,只要自己辦得到,無有不答應的;就是辦不到的,也一定得想辦法辦到。總之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堵住祁老三的口,保住盧家的顏面。

小蛇在房裡轉來轉去,將繡花架子拿起又擱下,一刻也不安寧。自打聽到大少爺回來了,她便成了熱鍋螞蟻,靜不下心來,磨心兒一樣滿屋裡繞著,想出去又不敢,想不理又不甘,把個好看的眉頭緊緊蹙著,無可如何地,全沒了往日的安靜冷艷。

她本是被當作一幅畫兒娶進盧家裡來的,也當作一幅畫兒一樣地掛了好久,習慣了靜,習慣了沉默,習慣了逆來順受和不動聲色。可是現在不行,這會兒不行,這會兒她的心是一枚鳳釵上的金步搖,動來盪去,瞬息萬變。

這屋子,這籠子一樣的屋子,忽然比任何時候都顯得逼擠困縛,她要出去,她一刻也不能再呆在這裡。可是她該去哪裡呢?去庭院裡見大少爺,怎麼說呢?她是小姨娘,沒生養的新人,老爺不叫人來請,她是不好主動到人前去拋頭露面的。她羨慕娉婷和荷花她們,因為有女兒,可以打著帶妹妹參見哥哥的旗號理直氣壯地走到人前去。她不行,她是一幅畫兒,隻合掛在深閨裡,人可以來看她,她不能去見人。

她忽然想起一個和她一樣的人,鳳琴,另一個沒有生養過的姨娘。這會兒鳳琴必也在屋子裡坐不住吧?或者她可以去看看她,同她拉拉話兒。她並沒有想清楚要找鳳琴聊什麼,她只知道這會兒她不能一個人呆著,她一定要見個人,要說話,要證明自己活著。

她急急地走在長廊間,一雙小腳搗換得飛快,像風穿過竹葉。每當她穿著繁重的刺繡夾服走在那烏沉沉的長廊中時,總覺得身後有鬼跟著自己,這令她總是忍不住想回頭,可是同時又提醒自己,端淑的女子走路,該是裙子褶兒都不打一個的,怎可東張西望不尊重?可是今天,今天她連鬼也顧不得怕,自然更顧不上裙褶兒,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急,一路碎跑地奔著鳳琴的屋裡去,就像有鬼趕著一樣。

然而鳳琴卻不在自己的屋子裡。丫環秋心倚著綉凳打盹兒,爐子上還坐著一壺水,撲撲地冒泡兒,床上被褥胡亂堆著,顯見鳳琴是剛打過中覺起來,沒等梳洗就出了門兒。

小蛇推醒秋心,問:「你們姨奶奶呢?」秋心吃了一驚,先不忙回答小蛇,急忙忙過去提爐子上的水,猛可地被燙了一下,「呀」地一聲,將手指頭含在嘴裡發獃。小蛇看她半醒不醒的,又好氣又好笑,知道問也是白問,料想鳳琴不大可能去前廳,各房姨娘又都不在屋,八成是去逛小花園了,便轉身出來,徑自往小花園裡尋去。

一路分花拂柳,剛剛過了小橋,忽然聽得渚邊樹叢後咿咿唔唔地似人聲又似小獸,分開花枝看去,隱隱地見一男一女兩個人交臂疊股地糾纏在一起,那女的頭髮披散,衣衫半褪,裸著兩隻碩大的乳房,媚態橫陳,正是五姨娘鳳琴;那男的背對著自己看不清,赤裸上身,一邊吃吃地笑著,一邊手腳不停,兩手撚弄著五姨娘乳尖上的花蕾,腳趾便伸向那隱秘處挖摳著。五姨娘漸漸地叫起來,一聲比一聲高,但是興奮的呻吟很快就變成了痛楚的嗚咽,是那種疼極了的尖叫被手絹或者枕巾堵住了嘴發出的嗚咽,卻是男的一口一口地咬在她的乳上頸上。

鳳琴痛叫:「別咬了,留下牙印,叫老頭子看見,我怎麼說呀?」那男的笑道:「老頭子現在有了新姨娘,還肯到你那兒去嗎?別說有幾個牙印,就是你那裡結了蜘蛛網,他也不會知道的。」笑聲裡有一種說不出的邪惡淫蕩,小蛇聽在耳中,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那不是二少爺盧短衫卻是哪個?

這一驚非同小可,小蛇隻覺一股涼氣自踵及頂直冒上來,心說快走,離開這是非之地,兩條腿卻只是篩糠般發軟,雖然背轉了身子不敢看,卻滿耳裡都是短衫的調笑和鳳琴的浪叫,不禁又羞又急,隻得低了身子伏在樹後,只等喘息平定了再悄悄逃開去。

然而這時卻遠遠地傳來一陣簫聲,悠揚悅耳,由遠及近。短衫和鳳琴被驚動了,趕緊穿衣緊帶,草叢裡一片悉簌之聲。小蛇知道兩人就要現身出來,更加屏住呼吸不敢動作,直到兩人跑得遠了,才抖一抖衣裳,扶著樹款款地站了起來。回過身來,卻見大少爺自橋那端遠遠地來了。

大少爺一身長衫,像水;步子緩緩地流淌,像水;簫聲悠揚纏綿,也像水;甚至他身後的一片夕陽餘暉披在他身上,無處不像水。小蛇就站在橋頭的合歡樹下,看著水一樣的大少爺水一樣地流淌過來,心中充滿了感動。看到他,她才知道,她一直在找他,在等他,現在他來了,是為了要應她的約會。

是一場黃昏的約會,夕陽隆隆地向天邊滾過去,雲彩扯著五色的裙角,樹梢上的葉子嘩啦啦的在簫聲中跳舞,人的心一點點軟下去,散開來,水一樣流淌著,溢得無處不在。

簫聲的餘韻在空中打了個旋兒,散了。大少爺走下橋,站在小蛇面前,足足高出一個頭,他溫暖地看著她,說:「你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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