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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動詞—七日殺》我是怎麼死的
人活著,有時象個笑話,人死,則常常應了千奇百怪的詛咒。

我是怎麼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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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鬱文毫無頭緒地在小巷子裏走著。縱橫交錯的巷道,逼仄狹窄的石牆,讓他喘不過氣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陷入這個迷宮般的小巷子,他急於想逃脫,卻彷彿昆蟲困於蛛網。這感覺有點象一場噩夢。鬱文想起他看過一本心理學的書,說夢中的小巷象著著母親的產道,這是生的啟示。

鬱文想想自己當下的狼狽和尷尬,連條小巷子都走不出去,這哪裏是生的啟示——這明明比死還難堪。想著死,他渾身打了一個寒戰。天上月兒明,地上卻沒有他的影子。他一頭朝青石牆上撞去,竟然穿牆而過。

鬱文這才明白,自己原來已經死了。

2

人活著有時象個笑話,人死,則常常應了千奇百怪的詛咒。

鬱文的情形,也正應了那句惡毒的詛咒——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就這麼死了。他平時為人做事謹小慎微,在事業機關單位裡擔任某個無關痛癢的小職務,他常常慨嘆自己已過而立,卻生命輕如鴻毛。一個人一生無法得到驚天動地的愛,哪怕有人咬牙切齒地恨你也好。知道有人愛你,有人恨你,就知道自己被愛死或恨死,就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了。

鬱文穿過這個城市一面又一面牆,來到了生前的工作單位。他拚命跑、大聲喊,電梯門仍是緩緩關上,紅衣女子的身影被擋在另一個空間裡。他喜歡這樣的女人,身著綢緞,腳踩高跟,長波浪,描眉畫唇——他喜歡美貌、神秘、出類拔萃的女人。

只要這樣的女子對他回首一笑,他便如墜蓬萊仙境。

他甘為人家的裙下之臣,耗盡薪水為她買名牌包、帶她去本城最高的華麗餐廳一擲千金。她一呼,他百應。工作被他消極怠慢了,他好象被這個女人吸去了元氣。

他的遊魂散在辦公樓的大廳裡,他陷入沉思:這,不就是聊齋裡所謂的狐狸精勾引人、吸人元氣的故事嗎?他想起他最後一次見到艾美時,她的手挽在一個老頭的臂彎裡。她走路的時候,腰肢輕搖,那一股妖氣至今想起仍是讓人心寒。

他想,情若真能糾纏至死,在他這一生,也許只有她,艾美,有這樣的功力了。

3

鬱文去找艾美。他看見艾美的身邊換了新人。他伸手去撫摩艾美那張玲瓏的臉,卻摸來一場虛空。艾美朝她身邊的那個男人示好地笑著,櫥窗裡的皮鞋魔力四射。鬱文想起艾美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他負擔得起的,只有達芙尼、百麗、還有她她。即使是那些,他都要咬一咬牙,方能買下。

女人是有選擇權的。青春不用,過期作廢。艾美為了另尋高就,而置自己於死地,這便是毫無破綻的動機。

鬱文將臉埋在艾美的紅裙子裏,倦倦地任遊魂散魄隨著輕柔的薄紗,在夜風中舞動。他漸漸有了回憶。

4

鬱文忽然想起了另一個女人,嘴邊於是浮起自嘲微笑——原來自己這一生也不算過得太蒼白。他去找蘇琳。漫天遍地找,最後竟然是在自己家裏找到她。

見到她時,她正坐在沙發上,披頭散髮。表情上是半點沒有虛假成分的傷心。鬱文於是感到安慰。他問她渴嗎,餓嗎,想不想吃鴻瑞興的羅漢上素麵。她聽不到他的話,他去廚房倒水給她,竟然對那一屋子熟悉的東西,再也無能為力。

鬱文是在一家婚介所認識蘇琳的。他仍在猶豫,要不要以這種方式來為自己的人生做一個交代,蘇琳便笑著對他說:「不要羨慕別人有老婆,餓死拚活也要為自己找一個。」

蘇琳問鬱文,有什麼擇偶條件。鬱文是喜歡美貌、神秘、出類拔萃的女子,可是,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艾美是不肯將人生著落在自己身上的。

鬱文交了費,竟然在婚介網上看到蘇琳的照片。她自嘲是利用職務之便。她還說:「什麼是愛情?愛情就是在小世界裏,尋找淺溫暖。」語氣那麼滄桑,鬱文被艾美凌遲成一塊一塊的心,就這樣瞬間粘合了起來。雖然仍是傷痕纍纍,可是,蘇琳說,這年頭,誰不是負著傷在愛?鬱文於是決定,給這個小女子,一些她所想要的淺溫暖。

他做飯給她吃,很簡單的煎蛋,他買了模具,做成心形的樣子。她笑得春光燦爛。

他幫她洗澡。花灑握在他的手中,形成一個好看的弧度,將水花灑在她身上。她有時會在水花中肩頭聳動,臉上的潮濕,不知是水還是淚。

蘇琳說自己有病,自己有憂鬱症加密室封閉症加被害妄想症。病因都是因為他的愛。

鬱文聽了便笑,心裏想怎麼可能?我對你根本沒有愛,又何來病因。

他從來不愛她,他對她百般的好,只是因為他在艾美身上無法散發的能量,他全全搬來用在蘇琳身上。

很多人都說,愛一個人是盲目的。錯!愛一個人時最清醒。你愛對方多少,對方愛你多少,你的心裏都有一個精確刻量的標尺,一分一毫的差異,都會在心中激起波瀾,引發禍端。

鬱文問蘇琳:「我死了,你知道嗎?」

蘇琳竟然抬眼來望他。他們的視線交結在一起,就好象,曾經愛過似的。

5

鬱文和蘇琳緊緊地抱在一起。鬱文的心裏泛起別樣情思,自己死後便與艾美天人相隔,可是和蘇琳卻仍是心意相通,連身體也彷彿有一座橋,安慰彼此的靈魂。

鬱文問蘇琳:「知道我是怎麼死的麽?」蘇琳不答,躺在鬱文的臂彎裡,瞳孔散發出灰色的柔光。

鬱文嘆氣:「最讓人死不瞑目的事,就是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蘇琳,你告訴我,是不是艾美害死我的?我成了她另尋高就的攔路石,於是她便置我於死地。」蘇琳聽到艾美兩個字,身體便變得僵硬起來。

「你恨不恨那個害死你的人?」蘇琳問鬱文。

「恨,當然恨。」儘管潦草一生,無甚輝煌,可人終究是戀生的。說什麼生前迷戀她到失魂落魄,可死後知道自己是被她害死的,到底仍是要化作怨鬼,象電影裡演的那樣,找她納命。

「還是你對我好。」鬱文摟緊了蘇琳,十指幾乎嵌入她的身體骨髓。他才不在乎,她會被自己的陰氣害到如何程度。因為,他本就不愛他。不曾愛她,也不會愛她。她只是他的一個慰藉,從前是,現在是,今後,也許仍是。

6

鬼想害人,那真的是易如反掌之事。

鬱文在腦中構思了很多關於艾美的死法。最後他想從二十七層,將她推下。他想像著她的紅裙子,在跌落的時候,化作一朵紅色的雞冠花,迎風招展,那是多麼美的景象。

他也想艾美和自己一樣,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可是,他不知道這樣做的手法。

鬱文把計劃說給蘇琳聽,蘇琳皺著眉沉思了一會,問鬱文:「你還愛她,是不是?」

鬱文當然否認。被人家害死了,還熱臉貼去說愛人家。鬱文心裏鄙視那樣的自己。

蘇琳說:「如果你愛我,就不要去找她。」

鬱文不愛蘇琳,所以他不會答應她,不去找艾美。

蘇琳便哭了,她只能說實話,她對鬱文說:「你是我害死的。你已經跟我在一起了,為什麼她一呼喚你,你又回去找她?你去找她,我傷心著開了煤氣自殺。你去找她,她如果不要你,你就爭一口氣,別回來了呀!可是,她一不要你,你就回來找我。你來找我的時候,我已經是鬼魂。我是有怨氣的鬼魂,我怨你不愛我,我怨你一次次拋棄我,我最怨你,說好走,卻又反悔回來。你不知道你是怎麼死的,是因為,你死在我的手上,是你今生最匪夷所思的事。愛一個人,怎麼會殺死他呢?愛之不得,便是無窮無盡的恨了。」

7

鬱文離開蘇琳,便又陷入小巷的包圍。

他想,這也許便是生的啟示。他要在這小巷中找到一個出口,那便是重生的新起點。

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在死後可以和蘇琳有那麼親密的身心交流。原來他們倆都是鬼魂。鬱文在小巷裏數次邂逅蘇琳,蘇琳每次看見他,便迎著追過來,鬱文卻總是一側身便逃過。他不想和那個殺死自己的女人,在來生再有糾結。

因為他不知道,在來生,他該愛她,還是恨她。

他卻不知道,愛和恨本就是如影隨行的兩面。

鬱文有時心裏也會懊惱蘇琳:「你索性不要告訴我,是你害死我。也許我還能給你一個機會,與你來生在一起。」

可是蘇琳並不後悔,她有她的理由:如果讓鬱文誤會是艾美害死自己而去報復她,那麼,艾美又一次成為我的情敵。我知道我敵不過她,活的時候那樣,死後亦如此。我情願鬱文單純地懷著對我的怨恨,躲我。在他迴轉身的時候,再不會有一席紅裙子來折磨我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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