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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張小硯》大昭寺扛把子
2009年9月4日拉薩

拉巴是大昭寺一帶的扛把子,我有次在大昭寺前曬太陽認識的,和我一見如故,教我不買門票混到大昭寺去玩。後來又在一起喝過幾次酒,頗為投機,成為江湖結義弟兄。跟我說沒錢住客棧就去他那裡混氈子睡。他們都睡在大昭寺牆根角角裡。

這次從山南回來,又去他的地盤混。他以為我已經離開西藏了,再見面份外熱情。幫我卸下背包,從屁股下扯出墊子一塊隨手拍拍,示意我坐。靠牆半坐半躺,每次到這裡,人就異常鬆弛。斜眼沖拉巴扮鬼臉,兩兩相望樂呵呵,問吃飯了沒有,我點頭說吃過了。又問喝茶還是喝酒?我爽快地說:酒!他沖廣場前乞討的小孩尼瑪招手,吩咐他去買啤酒。遞上一支煙,幫他點上,順便問他生意可好。他豁達地說:「快樂就好了。我是流浪人,錢多了不好。」

小尼瑪滿頭大汗地抱了一箱酒來放在我們腳邊,大聲說:「姐姐,喝酒羅~~」小尼瑪長得很可愛,還有兩顆老虎牙。我沖他招手,示意有好東西給他,他欣喜地蹲在我面前,我叫他伸開手掌,在他手心放了顆綠松石。他驚喜地反覆看,摸索。幫他系在脖上的佛繩結上。跟他說:「只有一顆。是特意留給你的。」他欣喜地摸了又摸,黑黑的小臉蛋上喜笑顏開。拉巴也湊近摸了摸,說真真的綠松石哦,不要搞丟了,姐姐的情意哦。

拉巴從身後的袋子摸出一隻杯子和我輪換著喝酒。我喝完一杯,倒滿再遞給他,他喝完再倒滿遞還給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問我山南可好耍。我跟他講文成公主的故事,還有猴子和魔女。無論什麼故事到我嘴裡都變成八卦野史。他被我逗的哈哈直樂。大力拍我的肩膀表揚我講的好。我也相當得意,眉飛色舞。

一塊艷陽天,一堵暖暖的牆,面前有好朋友和酒。還有下酒的故事,相當的愉快。

旁邊幾個也在曬太陽的驢友商量走墨脫,從派鄉那邊徒步過去,聽說那一路相當艱難。要走5天才能走到墨脫。打頭的那個隊長是帥哥一枚,跟隊友交代必要裝備和沿路行程安排,計劃很嚴謹,包括沿路可能會出現的意外狀況,都預先提出來,商量解決辦法。我在一旁喝酒,一邊留意他們講話。見他們一直都沒有提到螞蟥。擔心他們不知道,插話提醒一句,說你們知道嗎,墨脫有好多螞蟥呢。那隊長望望我說,墨脫有螞蟥這是基本常識,早就做好準備了。綁腿和防螞蟥的藥水都提前預備好了。呃,看來我擔心的問題太基本了。可惜我們去的時候不知道,被咬得魂飛魄散。此刻艷陽下,想起來還不免頭皮一陣發麻。還是不提墨脫了,那地方終身不會再去。沒什麼好玩的。我還是和拉巴扯淡比較有趣。一直都覺得人事遠比風景有趣。其實旅行也就那麼回事,雪山草地看多了,也就平淡了。唯有人,層次豐富,有情有趣。

就像拉巴,流浪幾十年了,混遍藏區各個角落,一生波瀾壯闊,遇人世兇險無數。其經歷寫出來拍電視劇可以拍60集以上。這個日喀則的流浪人,現在歸隱大昭寺了。在此地混得滿面紅光,風生水起。手下管轄一批各種風格的乞討從業人員。年齡跨度從6歲到60歲以上,根據各自特點分工相當明晰。有偽裝成磕長頭的、有胸前掛著錄音機盤腿坐在鬧市中心念經的、有偽裝成各種殘障的、有抱遊客大腿要錢的小孩、也有擺地攤子賣點珠子,鏈子的、有擦皮鞋的……晚上大家收工,從大昭寺的各個方向慢慢彙集在這堵牆根下。拉巴坐在正中間,大家圍成一圈,將討來的錢,皺皺巴巴地往拉巴面前的帽子裡放,井然有序,不僅沒有勉強的感覺,而且還很快樂的樣子,好像是一家人。在這個「大家庭」裡誰要用錢,需要添置什麼東西,再問拉巴要錢去買,或者拉巴給他們準備好。每次看到這個場景,都會浮現出一個詞「共產主義」。我覺得共產國際的理想在這裡終於實現了。和諧有序又有人情味。

拉巴跟我說,他8歲就出來流浪,什麼地方都去過。流浪了快四十年了。我很羨慕他在路上的經歷,他卻說自己老了,想安定下來了。我問他是不是要找個老婆,成家安定下來。他搖頭:「不不不,女人,麻煩地很。女人不要。安定下來的意思是,不走了,就留在大昭寺這裡。停留在一個地方,不會到處走了。」他們這批乞討人,和我以往理解的乞討團夥不一樣。他們理念很淳樸。拉巴說,一個人生存下去,很難。必須地大家一起互相幫助。像一個家一樣。誰要用錢大家都幫助。誰生病了大家輪流照顧。

「他們叫我老大、老大。我不喜歡,我不是老大。」

「那你是什麼?」

「我是一個爸爸,你們說叫父親的!」

這個流浪多年的浪子,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色充滿了自豪和責任感。讓人由衷生出幾分敬意來。

在拉薩,除了阿藏馬哥,我就喜歡和拉巴他們廝混在一起。他們是真正活在當下的人。生活對他們只有今天,今天覺得不錯,明天就繼續。什麼時候想走了,抬腿就走。生活越簡單,快樂越純粹。和他們相處,相當放鬆,都是一無所有的人,沒有利益關係,只有人與人之間最簡單的交往和情意。不用裝得誰比誰牛B,不用裝得誰比誰有文化。你身上任何物件都不意味著什麼,你任何的背景都只是一個屁。民族更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符號。除了語言有點不同,好在我們也沒有高深的話題需要溝通。喝酒扯淡就夠了。到了這裡眾生都平等。我想,我喜歡在他們面前的我自己。雖然只是人生短短的一段交集,相處起來卻像多年老友一般自然輕鬆。

後來,從藏區回來後,有個愛裝大尾巴狼的記者一本正經地要就民族糾紛問題和我討論一下。我又不是磚家叫獸,跟我討論這個?還說從思想性上來分析。俺毫不委婉地說:「思想就木有,性有,談性麽?」把那傢夥雷得裡嫩外焦,含羞遁去。

坦白說,我對藏漢滿回之類民族問題沒任何概念,前面我寫《喜噶則小販》,有個無聊的傢夥揪著不放,一篇路上遊記而已,硬生生被他扯出政治來了,還說老子政治覺悟不高,鍥而不捨發帖談政治立場。老子日你全家兼日四人幫文化大革命,政治他媽的關老子P事,它也沒請老子喝過酒。表和俺談政治談民族談立場談階級,俺已經升華了,無論藏漢,當官的,做生意的,混江湖的,當乞丐的,滿眼望去不過都是人而已,或者非人。有趣的和無趣的人。

我也覺得,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好人和壞人,不分民族國籍階層工種男女。很多遊客是自己嚇自己,男的看藏民望望他就覺得人家想搶劫他了,女的見藏民望望她,就幻想自己馬上要被強姦了。客觀點,犯罪率這回事是不分民族的,哪兒都有。再說,藏民也並非很多狹隘的人想象的那樣一昧蠻幹的,好歹人家還有信仰呢。不輕易與人為惡,那違背他們的原則。從交往上來說,藏人純樸簡單,更容易相處相愛,對他好他百倍報答,對他不好他分分鐘想殺了你。且別以為可以欺騙,本質的愛憎他們更容易感受得到。其實,我覺得少數民族活得更像人,愛憎分明,愛了抱抱怒了拔刀子,多簡單純粹!回到城市反而有點兒不知所措,搞球不清楚這些人虛頭八腦的到底想什麼,很不適應了一陣。特別想念我的藏族朋友們,喜歡與他們之間,簡單直接的交往方式。越簡單,越快樂。

我記得,一到傍晚,大家就聚在一起上繳乞討成果,然後喝酒聊天。那麼多風格迥異的乞討人,每一個單獨看看都很扎眼,但是大家統統圍坐在一起喝酒的時候,他們又是如此和諧。也算和諧社會一景吧。不知道是這群流浪的人具有有強大的包容力,還是流浪漢的生活本來就具有無限的寬容力,和他們一起坐在地上喝酒的時候,彷彿我也已經流浪多年了。一無所有的時候,心裡也了無牽掛。反而會更注重與人交往的情意而非利益。

每次睡牆根下,拉巴總會細心地叫人拿個磕頭的長墊子給我墊上,然後把他那件髒的分不出底色的大袍子給我蓋上。拉巴就坐在旁邊抽煙,哼著歌謠,像安魂曲一樣悠長悠長的歌謠。聽的人心事悠然又平和。他從不問我從哪裡來,去往何方,不問我是誰,做什麼的,也不問我停留多久。每次去了,他隻問吃了沒有,喝酒還是喝茶,吃炸土豆還是酸奶渣。走的時候,問要錢不?有時從口袋裡抓一把零錢給我,讓我在路上買酒喝。拉巴說錢是自由走路的,從一個人這裡走到另一個人那裡,就像別人給他,他也給我一樣。和拉巴的交往,讓我覺得人與人的交往如此簡單,卻又如此情意充沛。

夜晚的大昭寺,安靜神秘,香火的味道繚繞不去。躺在牆根半睡半醒,天空繁星閃爍,雲層在天空急速移動。夜晚的大昭寺前總有些虔誠的磕頭人,要磕到午夜12點。有個也睡在大昭寺牆根的年輕磕頭人,是熟悉的陌生人,我看到他每天都磕到深夜,匍匐,匍匐,像磕頭蟲一樣。有時停下來,怔怔地跪在地上,望著大昭寺那扇永不打開的小門。忽然,又象想起什麼一樣,加快節奏,永無休止地磕頭。看起來只有二十幾歲,這麼年輕,每天在這裡無休止的磕頭。唉,信仰,到底是什麼?是給人希望的喜悅,還是平靜的力量?

我沒有信仰,而此刻,看著拉薩寂靜深邃的夜空,也漸漸心裡平靜。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一無所有,也對一切了無所求。不再糾結,不再傷心。沒有愛情,也沒有慾望。不再害怕得到的,不再害怕失去的。對任何事情都不再害怕。感覺到內心的平靜,和內心力量的滋生。真正的勇氣不是壓倒一切,而是不被一切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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