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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騙你》第四章
臉色王躍文

二十年前,有回往商店購物。售貨員們表情統統漠然,眼睛望著街道行人。進進出出的顧客他們竟視而不見。我湊到櫃檯邊,說了想買的東西。那位女售貨員奇怪地望望我,朝同事做了個鬼臉,抿嘴冷笑。然後低著眼皮,不再望人。收錢,找錢,發貨。

我提著東西,出門好久了,臉還滾燙如火。我哪地方惹得她那麼好笑?老半天,我才反應過來:原來我用語太客氣了,售貨員們不習慣。無意間我又拿出錢來數數,發現那女售貨員多找了五塊多錢。

次日,我順路又去了那家商店,喊了那位找錯錢的女售貨員。不料我話沒說完,她臉色鐵青,惡語道:你神經病!誰多找你錢了?她的同事們,有的白眼睛,有的哼鼻子,有的怪笑。我氣促語塞,說不出話,像被當場抓住的賊,無可逃遁。我一賭氣,扭頭走了,退錢你不要,怪不得我。當時,我月工資還不到四十元哩。

不過,這事過去很久,我都弄不明白:我好心好意去退錢,她憑什麼要罵我呢?後來才明白,說她找錯錢了,等於讓她在同事面前丟臉了。那是國營商店,正吃著大鍋飯哩!

年歲愈長,遇事愈多,便懂得囑咐自己心平氣和,免得傷了身子。世間很多事情,不是我等無名小輩管得著的,但憑自己良心做事,別人且由他去吧。這臉色,我照舊和善著、謙恭著、平和著,別人的臉色,不去看、不想管、也管不著。

原先在衙門公幹,有位官長同事,成天黑臉皺眉,忘乎所以。很多回,下級單位來辦事,他總是鼻子裡打哼哼,眼不望人,愛理不理。我在場見著,很是尷尬,就像自己對不住別人似的。下面來的那些人,很多是我熟識的,就更覺難堪。他們同我私下裡說:沒見過如此沒教養的人,還什麼狗屁副廳級幹部!我能說什麼呢?隻好倒茶看座,顧左右而言他。此等情狀見識了幾回,我就學聰明了:但凡下面來人找那位官長,我先溜了,免得難受。我實在不忍看他那張臉。

百姓看不慣官員的臉色,其實百姓們自己的臉色,也不儘是好看的,往大街上走走,去車站碼頭看看,鮮有幾張和顏悅色的。有兩年,因工作之故,我幾乎每周要坐兩小時短途火車。短途只有站票,得碰運氣找空座位。遇有人佔著兩個座位,或乾脆躺著佔三個座位,我總是客氣地問:請問這裡有人嗎?回答肯定是:有人。再看那答話人臉色,必定冷若冰霜。可是,我知道,這座位十有八九是沒人坐的。於是我每次都說:好吧,我先坐一下,來人了我再讓。遇著這種鄰座,兩小時的車程就會變得特別漫長。

我專門琢磨過火車上旅客的臉色,很有喜劇效果。中國列車的硬座車廂,通常擠得水泄不通。有了座位的人,臉色就莫名其妙地驕傲。站著的人,臉色是羨慕的、嫉妒的、氣憤的、煩躁的、自卑的,誰從身邊擠過,他多半會怒目而視。剛剛還是站著的,碰巧身邊有人下車,飛快地搶了座位,立即就變得高人一等,面呈得意之色。站在他旁邊的,手往他靠背上搭搭,他就會拿眼去白別人。

躺在臥鋪車廂的人,感覺格外優越。他們的臉色通常是矜持的,一般互不搭話。買著下鋪票的人,自覺身分不凡。睡中鋪的,心有不平,會找理由安慰自己:還乾淨些、清靜些。上鋪的人則覺得沒面子,有的甚至會自言自語,申明自己隻買著上鋪,情非得已。即便能聊到一起去,往往是乾坐很久之後的事。說不定他們會聊一個共同感興趣的話題:硬座車廂,那不是人呆的地方。而此時,他們的臉色,定是要麼自得如市儈,要麼悲憫如上帝。

軟臥車廂的人,儘可能優雅著。四人一間,相互客氣地招呼一聲。他們的臉色盡量溫良恭謙。他們會縱論天下大事,儘是高見。中國早沒世襲貴族了,誰都是平常出身,躺軟臥的人,大多都有過擠硬座、睡硬臥的經驗,但那都是遙遠的事情了。哪怕前不久他還睡在硬臥車廂裡,那種卑微的感覺也是儘快忘卻的好。他們根本就不會去想像同輛列車上別的旅客,他們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慮。官員也許正在想這次幹部調整,自己應該更上層樓,而誰誰也許會頂掉自己;做大生意的,須謀劃資本擴張,吃掉哪家公司的市場份額。如果投機,四個人正好湊桌麻將。誰先打了哈欠,有人就會善解人意道:休息吧,休息吧。其實,他自己也許早睏倦了。有人還會煞有介事換上睡衣,就像在家裡或下榻五星賓館。因為年齡和脂肪原因,四個人至少有一個人會打鼾。狹窄的空間裡,空氣不循環,你吐自五臟,他納於六腑。他們是同一階層,真可謂同呼吸、共命運了。

想想軟臥車廂的上流人士如此親和友善,硬座車廂的平頭百姓就有些不爭氣了。他們誰也不比誰高貴到哪裡去,只要撈著個座位,就趾高氣揚了。若是相互踩了腳、撞了腰,輕則爭吵,重則廝打。更不用說混跡其間的小偷了,他們公然如入無人之境。旅客只要捂住自己口袋就行了,別人的閑事不會去管的。倘若有人失了竊,大聲呼救,四周的臉色一片茫然。

你還會哭泣嗎?王躍文

關於哭泣,老殘先生劉鶚有段千古奇論:「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為衡。蓋哭泣者,靈性之象也,有一份靈性,即有一份哭泣。」

有位西方人類學家研究發現,現代人正逐漸喪失三大本能:出汗、打噴嚏和放屁。看了這個研究結果,有人也許會發笑,可這絕非兒戲。人類若不警醒,必將招致滅頂之災。

我最近忽發杞人之憂,擔心哭泣也許會是人類正在失去的第四大本能。

有年家鄉暴發大洪水,良田萬頃頓成澤國,無數百姓家園被毀。目睹災民慘狀,縣長禁不住辛淚長流。一位當地作家在他的報告文學中寫到了這位縣長的哭泣,讀之叫人無不唏噓。可是,居然有人嘲笑道:他哭什麼?哭有什麼用?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人性的真誠和善良被人漠視和責難。我的家鄉是屈原曾經長歌當哭的流放地,那裡文氣很重,浪漫的文化人都願意相信這是因承了屈子遺風。但屈子之風卻絕不是輕飄飄的浪漫二字,我意象中的屈原總是雙眼飽含淚水:「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幾年前,我參加過一個學習班。一位教授在講台上痛陳官場腐敗種種,竟不能自已,失聲痛哭。全場驚愕,面面相覷,似乎這位教授的哭泣好沒來由。這個學習班是培養後備幹部的,這些人只要學會點著頭微笑,過不了幾年就會飛黃騰達。我最終躲進書房成一統,多半因為在很多情形下笑不起來。我懷疑自己的淚腺太發達了,耳聞目睹很多事情,總是想哭。可我不敢讓眼淚流出來,往往仰天搖頭,聽憑一種酸楚的感覺順著鼻腔和喉嚨落到肚子裡去。現實的生存空間其實是容不得你想哭就哭的,別人會說你懦弱、幼稚,或乾脆說你有毛病。

我曾經同幾位作家朋友去湘西鳳凰看望沈從文先生。沈先生是永遠活著的,我不願說是去拜謁一位作古的人。我們先看了沈先生故居,然後去了他的墓地。在故居,凝視著那些我早就熟識了的沈先生照片,真的宛如天人。墓志銘是黃永玉先生書寫的,選的是沈先生自己作品中的一句話:「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要不回到故鄉。」人都隻可能有一種命運,昨日是因,今日是果。因因果果,有果有因。正如沈先生所言,「凡事都若偶然的湊巧,結果卻又若宿命的必然。」沈先生無意間為自己寫下了墓志銘,道盡了人生的大悲涼。最後讓我想哭泣的是張兆和女士的《後記》碑刻。作為夫人,她懂得沈從文一輩子的喜怒哀樂,卻並不完全了解他。直到斯人已逝,她說總算了解他了,卻一切都晚了。其實,豈止夫人不完全了解沈先生?整個民族和國家,都曾漠視了他!夫人說沈先生「斯人可貴」,平平實實四個字,叫我感悟良久。作家們湊到一起本是很熱鬧的,可到了沈先生墓前,大家都沉默了。讀著張兆和那些文字,我心頭酸楚難禁,可我隻得強忍著,直到眼睛發痛。離開墓地,上了車,我才猛然意識到,作家們都沒有說話。

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竟需要為自己的真誠和善良感到羞愧?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竟需要掩飾自己純真的靈性?是否終究有一天,人類不再會哭泣?

講點別的王躍文

打開電視,但見林海茫茫,流水潺潺。有時候我不太喜歡看人片,寧可看動物和山水。可就在我欣賞雲松流泉的時候,片中開始有人了。原來是西南某省電視台的一幫記者,跑到東北拍了個叫《松花江紀行》的風光片。解說詞倒還過得去,有人就讓他有人吧。只是過了一會兒,這幫記者手牽手圍著一棵參天大樹感嘆道:好大的樹啊,知道它長了多少年了?一位隨行的山民說,得看年輪。於是,一位油鋸手便動手鋸樹。渾厚的男中音便誇獎我們的油鋸手如何技術高超。鋸沫飛濺處居然打出字幕:油鋸手某某某。隻眨眼功夫,大樹轟然倒下。浪漫的記者們學著山民齊聲高喊:啊呵呵,順山倒了!記者們圍了過去,七嘴八舌的數年輪。一位女士故作天真道:哇,一百多年了耶!

我馬上換了台,胃裡堵得慌,直想嘔吐。僅僅只是想知道這棵樹長多少年了,就不由分說把樹鋸倒!我慶幸人類沒有長年輪。此念一出,我立刻全身發麻,體會到一種被腰斬的感覺。

正巧,次日看報,見了一則美國生態保護的報道:一位叫朱麗葉的女士,為了抗議木材公司砍伐一片紅樹林,在一棵樹上呆了一年多。朱麗葉得到了很多環保志願者的聲援,最後迫使木材公司讓步,留下了這片紅樹林。

看了上面的文字,只怕很多人會說我迂腐可笑或惺惺作態;而朱麗葉在他們眼裡,就更是大傻蛋了。行筆到此,我幾乎無法將這篇小文章寫下去了。長沙人有句口頭禪:講點別的羅。那麼我就講點別的吧。

當年尼克松的共和黨想摸清民主黨的競選策略,竟然闖進民主黨總部辦公樓水門大廈搞竊聽。這就是眾所周知的水門事件,二十世紀美國最大的政治醜聞。本來政聲頗佳的尼克松因此而下野。在美國公眾看來,這是人人嗤之以鼻的齷齪事,當時一位中國偉人卻以為沒什麼大不了的,還說:尼克松,我投他一票!真是開國際玩笑。

一位下崗工人因偷竊豬飼料被公安抓了。審訊之後才知道,這位工人一家幾口好多天沒開鍋了,他偷豬飼料不是拿去餵豬,而是供家人充饑。聽了這個故事,我背膛發涼,默然無語。事後,同一位官員一塊吃飯,我說起這事,這位官員一臉漠然,說,這種事發生好多次了。他那意思,似乎是我好沒見識,大驚小怪。我的臉居然不爭氣,紅了起來,很是尷尬,像是我真的不識趣,壞了大家的雅興。

有位舊時同事,在家鄉做領導。有回見面,敘舊之後,老同事就感慨,如今基層工作難做,老百姓不聽話,特別是農民,被上面的政策慣壞了,動不動就搬著上級文件上訪去了。我說,老百姓不怕政府、不怕領導了,可是社會進步的標誌啊。這位老同事聽罷愕然,幾乎懷疑我是不良分子了。我啞然失笑,端了茶杯,揚手道,講點別的吧,講點別的吧。耳濡目染,我也有些長沙人的味道了。此等情狀,不講點別的,我又能講什麼呢?

煞風景事王躍文

禪家有道:日日是好日。可有些事情,尷尬、無奈、好笑,的確煞風景,卻都風過雙肩,不曾掛懷。忽然想起,莞爾而已。記錄幾件,隻為好玩兒。

街頭兩狗相戲,一土狗,一洋狗。土狗老實巴交,憨態可掬。洋狗嬌柔可愛,圍著土狗撲騰,如小女子任性撒歡。陽光很好,街邊綠草也好。忽一衣著入時之女子一竄而上,厲聲斥責洋狗:Baby,你不要臉也,同這個鄉裡寶鬼混!

某大學男生愛慕女生YOUYOU,謀劃了一個很有創意的示愛方式。他打算在YOUYOU生日那天晚上,利用男生宿舍樓窗戶燈光的變化,一吐心曲:YOUYOU,Iloveyou.他挨個宿捨去說服,制定了周詳的方案。是日,宿舍樓下聚集了很多學生,都想目睹這羅曼蒂克之一幕。怎生料得,學校管理人員聞知,如臨大敵,火速製止,勸說無效,便強行拉了學生宿舍電閘。

在下所居小區,有很漂亮的綠地和休閑廣場,每日晨昏,溜狗的,打太極的,扭秧歌的,好生自在。可每隔幾日,就會鑼鼓喧天,廣播震耳,掀開窗簾看看,準又是哪裡視察團、參觀團來了。據說,這裡是全國文明示範小區,專有些紅衣紅褲的婆婆們,一遇此類活動,就敲鑼打鼓,扭將起來。想著有什麼足球寶貝、啤酒寶貝,此類吹吹打打的就應叫活動寶貝了。

昔時廁身某處公幹,每日頭道功課就是打掃衛生。先是打掃室內,再去打掃室外。室外是水泥坪,栽著些樟樹。每見樹下青草長起來了,我就高興。可頭兒總要帶頭拔草,非得樹下只剩光溜溜的泥土才算滿意。頭兒還喜歡念叨:堂堂政府機關,怎能容得雜草?威嚴之態儼然也。晚秋落葉飄零,滿地金黃,很是情致,也非要掃得乾乾淨淨!

當年同某官員一塊兒出差。遇火車誤點,三個小時沒法打發,百無聊賴,鑽進車站附近小電影院消磨時間。看的什麼片子,早就忘了,隻記得暴露鏡頭頗多,拍得也還唯美。每每見著女人的乳房或大腿,領導總得嘖嘖幾聲,說:思想性太差了。我充耳不聞,不作聲,可他老是嘖嘖個不停,聽著真是煩躁。其實,我明白他的意思:同下級一道看這種電影(他以為是黃片),情有不堪,不嘖嘖幾聲,有失領導之尊。可待電影放完,燈火通明,我見他滿臉通紅,額上熱汗涔涔。心想:可把他激動壞了。他卻有些戀戀不捨,又說不出口,隻道:藝術性還不錯。

去北方某市簽名售書,一官員盛情款待。當地鴻儒齊聚,談吐風雅,每有高論。融融乎,欣欣然。說到盜版書,皆憤然。此官員高屋建瓴,說盜版書侵害的不光是作家利益,更破壞了市場公正、經濟秩序、民族形象,小視不得。聞者點頭稱許,都說公僕們倘若都像此公頭腦清楚,哪有盜版容身之地?官員頷首而笑,曰:盜版書太便宜了,我去年搬新房子,花一萬多塊錢,買了滿滿一牆書,通通三折!

去年長沙居然下了雪,真是稀奇;下雪的日子竟然正逢聖誕夜,更是奇了。我身染小恙,正躺在醫院裡。病房外面有個不錯的花園,鋪著青草,種著花卉,小徑斜橫,倒有些韻致。我平日愛去那兒走走,於病體恢復有好處。這日清晨,睜眼四顧,感覺窗戶格外亮堂。下床推窗,但見外面竟是瓊樓玉宇。我匆匆洗漱,下樓而去,可是,花園上鎖了。大概是怕有人進園賞雪吧。我沿著花園繞行三匝,徒嘆奈何!

老睡不著王躍文

我的睡眠向來不好。怕吵了夫人,盡量沉靜些。可越是想氣沉丹田,越是翻來覆去。有時忍不住嘆息,有時又會啞然失笑。夫人就說,別東想西想,安然些,就會睡好。我說,不是想事兒才睡不著,而是睡不著才想事兒。腦門子上又沒長個開關,說關就關了。夫人無奈,微嘆幾聲,翻了個身,又呼呼睡去。

我真的不願想事兒,巴望著腦子裡塞的是棉絮。老嶽母是我家的健康導師,成天看《大眾衛生報》、《健康報》之類,遇著偏方秘訣,立刻打電話過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一日,老人家告訴我,某專家說了,腹式呼吸有助睡眠,還能調節肝脾腸胃功能。難得老人家一片苦心,我隻得如囑而行。每晚上床,便仰身平臥,雙手抱胸,鼓腹如蛙,慢納緩吐,心無旁騖,聚精會神。居然真的有效,沒多久就哈欠喧天,意識逐漸朦朧,身子開始往某個不可知的地方下墜。

可是突然,像被誰猛敲了一下,人又清醒了。準是想起了什麼事兒。真是該死,總是當我快要墜入某個神秘的去處,都會有件事兒將我拽回地面,多半還不是什麼好事。比方昨夜,我剛有些迷迷糊糊,忽然想起清早同夫人去長沙的百年老店楊裕興吃麵,見著件很不舒服的事。一胖警察吃罷面,坐在那裡剔著牙,大口大口往地上吐痰。我望望他,想請他文明些。可我倆的目光無法相遇。他那金魚眼總是往一邊斜翻著,朝天花板上瞟。他低頭吐痰,就把眼睛閉上,然後又瞟上去。我幾乎見不著他的黑眼仁,只看得見那發紅的鞏膜。夫人看出我的不高興,輕輕踢踢我的腳,示意我忍著些。這時又進來幾位警察,比那胖警察年輕些。他們坐了下來,表情漠然,也沒往那胖警察瞟一眼。我掃了眼過去,見幾位年輕警察胸牌上的警號比那胖警察數碼小些。我對軍銜、警銜之類永遠弄不清,根本看不懂他們肩章上的星星杠杠意味著什麼。我只是瞎猜:幾位年輕警察的警號數碼小些,級別只怕就高些。胖警察的痰吐得更厲害了,我就相信自己的判斷也許沒錯。我很有些厭惡:那胖警察嫉妒年輕人混得好,便更加不停地往地上吐痰,就能把自己吐成個高級警督?我實在沒胃口了,面勉強吃了一半,擱筷而去。

有日夫人下班回來,同我講了件可氣的事,又是關於警察的。三個交通警察,酒氣薰薰,毆打一名的士司機。那司機滿頭血汙,起初還強言爭辯,作抗拒狀。沒幾下就敵不過了,抱頭求饒。三個警察煞是勇武,不肯鬆手,繼續拳腳相加。圍觀者眾,沒人敢講句公道話,更不用說插手勸解了。有人看不下去,只在一旁輕聲議論: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終於有人見義勇為,撥了手機打110報警。可他沒說上幾句,就罵罵咧咧,重新撥打電視台。又沒說上幾句,就氣憤地合上手機,罵道:警察打人,合理合法,沒人敢管!我聽著血脈怒張,氣喘如牛。質問夫人:那司機犯了什麼王法?哪怕犯了天條,警察也不可以打人呀!夫人苦笑道:你怎麼了?就像是我打了人!好了好了,我不該告訴你這事兒。你彆氣了,鎮靜鎮靜,不然你晚上又睡不著了。

有回夫人又說,她在公交車上碰著個小男孩,長得挺可愛的。他上車後,掏出個本子晃了晃,不用買票,就坐下了。夫人知道月票早已廢止,不知又出台什麼新的票證了?便詢問那小孩。小孩一臉傲氣:我爸爸是公安局的,這個本子是我們公安子弟享受的待遇!

人到晚上,胡思亂想,膽子也大些。後悔當時真該說那吐痰的胖警察幾句。莫說他是個警察,就算是普通百姓,也不該如此不文明嘛。我若說了,恐怕只有兩種結果:一是那胖子惡語傷人,二是那胖子老拳相向。無論哪種情況,敗下陣的肯定是我。罵人得用粗話,我出不了口;打人警察有特長,我更不是他的對手。說不定我還得跟他往派出所去走一趟,十有八九白的就變成黑的了。

三個警察打人,我若在場,說不定會上前製止。不用假設,警察定是連我一同打了。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我這虧可就吃定了。我身子骨必定不如那司機壯實,經不了幾拳,可能就起不來了。圍觀者絕對以為我是那司機的親戚或朋友,不然哪會如此傻鱉。我又是受不得半點兒屈辱的,拚死都要爬起來,撲將過去。註定又是應聲倒下。

我若是公安局的,斷斷不會讓兒子使用那個「特別通行證」。不是我假充廉潔,只是怕貽害兒子。我沒哪天不囑咐兒子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找個好職業,過上好生活。可我更知道命運變數太大。萬一兒子日後只能布衣素食、清貧終身呢?我不會讓他從小就覺得萬般皆下品,惟有自己高。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千年古訓,自當記取。

怎麼回事?整晚想的儘是同警察有關的破事兒!我隻覺渾身酸痛,眼皮澀脹,腦袋麻木。胸口緊緊的,憋著股氣,禁不住長嘯一聲。不料又驚醒了夫人。哎呀!你又通霄未眠?

睜眼四顧,東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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