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挽回不了了嗎？」薑述聽見小乙說的這句話，稍稍沉眸。

也對，那是柳汀若啊，她決定的事情有那麼容易改變嗎？

更何況，這件事關係到未來的自己。

誠然，自己也是薑述，但作為一個「人」而言，自己和「未來的薑述」相差了二十年的記憶，某種意義上來說，在此時這個柳汀若的心目中，自己根本不是「薑述」。

這種在對待方式上的顯著差異，薑述每時每刻都能清楚地感受到。

「或許吧，從很久之前開始她就不會告訴我們她的行蹤和去向了，我們四個，還有述寶都不知道她會去哪裏。」平板精小乙聳聳肩，它的臉上倒是看不出來多少的擔憂，看樣子它已經坦然接受了這樣的事實。

「行了，你只有十五分鐘時間了，趕快把這些文件記憶下來吧，如今的未來已經不是你力所能及的世界了。」小乙接著道，「你也只有把握好你自己的『現在』，就像是若媽所說的，不要把不幸帶給下一個柳汀若。」

薑述的目光重新凝聚在那面光屏之上，而思緒卻是飄向了遠方。

「那麼，就這樣吧，我還有事，再見。」

這是柳汀若在離開前丟下的最後一句話，她的臉色平靜，腳步卻匆匆，不像是這個年紀的人能夠達到的運動狀態，和她在此之前的狀態也不同。

似乎……

在她的身體裡有一股更加強大的內心力量在驅動著她的身體移動。

不過，那個時候的他並沒有察覺到任何異常的地方，只是覺得這一段短暫的分離，兩人在以後還有相見的可能性，他也會因為其他的事情來找她。

如果真的按小乙所說，柳汀若想要把自己變成畸變區域，變成類似於主腦一樣的東西，那麼這座孤城會變成什麼樣子？

孤城裏的人，又或者是機械人們會變成什麼樣子？

平板精們和述寶呢？

柳汀若自己呢？

會有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出現麽？

那個人又會經歷些什麼呢？

薑述的心裏充滿了這樣的胡思亂想，隨之而來的就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在這座孤城之中，他沒有詭術，也沒有衍生詞條，如果不是這個薑小寶剛好處於一個沉睡的狀態的話，他甚至連自由活動的能力都沒有。

這樣的他，過於被動，過於無能，什麼也做不到，什麼也不能去做，他沒有任何立場去阻止柳汀若，只能做這個世界的一個看客。

思維鏈接：可以鏈接目標，獲取目標的思維和感官。

這就是主腦寫在他的角色卡上的東西。

僅僅是一個獲取信息的能力而已，除此之外，什麼也做不到。

在這個世界，他就真的只是一個看客而已。

這裏是平行宇宙，某種可能性，一個終結點。

僅此而已。

「你現在能夠聯繫到她嗎？就以我的名義。」薑述問道，他的心裏依舊對現在的柳汀若抱有一種特殊的感覺。

他並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也不知道電話打通了究竟能和她說些什麼，但即便如此，他也依舊想要再聯繫上她。

「我試試。」小乙點著頭，它的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撥打電話的符號，而通話對象的備註正是「若媽」。

它只是個機械人，它並不覺得現在這麼做能夠挽回什麼，但似乎薑述認為在這最後一刻打過去的電話會給若媽一些安慰，也會給他自己一些安慰。

既然這樣，也就夠了。

「嘟——嘟——嘟——」

撥打電話的提示音持續很久，在這則通話請求快要因為超時自動掛斷的時候，小乙的揚聲器裡傳出來「登」的一聲。

電話接通了。

但是電話的兩頭只有沉默。

柳汀若在等，她在等薑述說些什麼。

而薑述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你已經知道了？」還是柳汀若率先打破了沉默。

薑述點點頭：「嗯，你已經做好準備了嗎？」

「差不多吧。」柳汀若笑了笑，「這樣的世界，我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話語是伴隨著笑聲說出來的，但薑述卻容易就能聽出其中的孤單。

「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那麼有些事情也沒有必要瞞著你了。」柳汀若接著道，「城外的那些畸變區域，我並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別忘了，他同樣是對畸變區域頗有研究的傢夥，他曾經和……」

柳汀若似乎是記憶卡住了，她思索了一會兒，接著道：「應該是叫度虞衣吧，他和度虞衣一起摧毀過一個畸變區域。」

「我還沒有經歷這樣的事情，但應該快了吧。」薑述點點頭，他大概明白這件事的由來。

或許，就是這個星期天將要發生的事情？

「通過一些笨方法，我將城外東方的一個畸變區域變成了正常的土地，然後用黑天幕籠罩起來，使它不會被周圍的畸變區域所侵蝕。」柳汀若繼續說道，她的語氣就像是拉家常一般，似乎一點都不急，「這兩天是準備時間，我會加快孤城人遷徙進入線上宇宙的速度，然後將伺服器和能源自運行裝置一起送出孤城，今後的他們會以意識的形態存在。」

「這……」這件事是出乎薑述意料的，他沒有想到柳汀若開髮線上宇宙還有這麼一個用處。

不過想來也對，若是不這麼做，在她變為畸變區域之後，孤城裏所有生物都會被抹消意識，這樣和殺了他們沒什麼區別。

「抱歉了，我還是做了這麼極端的事情。」柳汀若嘆了口氣，「我也只有儘力保存他們以另外一種形態存活下去了。在那個畸變區域裏，我留下了一整套能源自循環的裝置，同時還有一些維護這個裝置的機械人。不過機械人只有低等智能，不會做出什麼危害人類的事情，同時，平板精們和述寶可以在現實和虛擬之中進行穿梭。」

「我們嗎？」突然被柳汀若提及，小乙便眨了眨眼，它也明白了柳汀若讓它來這個實驗室的真正目的。

作為知情者，它是要承擔起一些責任的。

「對，我相信你們。」柳汀若笑了一下，「你們和那些冰冷的機器不一樣，你們雖然是人工智能，但你們是基於人類的記憶和性格產生的，所以你們不會陷入固化思維，反而是更加安全的人工智能。」

「在那一天……我們會守護好這一切的。」小乙點了點頭，應許下來。

誠如柳汀若所說，它們和影視劇中那些冰冷的器械怪物不一樣，先不說述寶，它們四個其實是以薑述為原型誕生的人工智能，並不能將自己和人類分離開來，自然也不會出現那種「人類危害世界，我們機械生命要凈化世界」的過激思維。

「以我的預測，在線上宇宙之中度過足夠的時光之後，人類的科技會進步到從精神世界重返實體世界的地步，到了那個時候，他們應該會發現世界的真相，以嶄新的姿態回歸現實。」柳汀若的語氣裡飽含著期待，「而解決畸變區域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與『思維和存在』的問題相關。若是他們能夠逃脫線上宇宙，同樣也有能力解決畸變區域的問題，到了那個時候，他們也就能夠獲得真正的自由了。」

「希望吧。」現在薑述已經能夠理解柳汀若了。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是個推動孤城人走出來的舉措。

現在的孤城已經是新紀元了，不再有主腦的思想壓製，那麼城中的人遲早會發現世界的盡頭就是孤城的黑天幕，他們依舊會明白自己只是籠中雀，和此時精神世界中的人們沒有什麼區別。

相反，孤城裏的他們比線上宇宙裡的他們更加危險，畢竟人類是最會作死的生物，盲目地衝擊畸變區域只會帶來不可測的結果。

相較之下，等線上宇宙中的人脫離出來，自然而然地也就能脫離畸變區域的束縛，達到真正的自由。

「不過，這都是我的臆測而已，縱然這個舉措有再大的優點，我也依然是個自私的女人。」柳汀若並沒有用這個理由往自己的臉上貼金，她對自己的看法很客觀，「畢竟，我的出發點就只是我自己，我也只是在這幾十年裏盡自己所能想出了一個勉強補償他們的方法而已，更別說，羊毛出在羊身上，線上宇宙的基本能源就是高效的精神力，幾十年的儲存量已經達到了一個很恐怖的地步，而這也算是他們的啟動資金了吧。」

「等等，這麼說……你還需要準備一段時間？」薑述突然想到這一點，「也就是說，你現在不是去進行把自己變成畸變區域的儀式？」

「當然，所以我今天才會讓小乙先過來，然後再和其他平板精還有述寶溝通一下，畢竟我需要它們的幫助。」柳汀若則是有些意外於薑述會這麼想，「而且，僅僅是今天的半個小時，你怎麼能把我給你的文件記憶完全？我現在是真的有事情在忙，不過……比起你的事，其他的事都可以放到一邊。」

「呃行吧。」薑述點了點頭。

經過柳汀若這些解釋，他的心裏也不再本能地感到排斥了。

柳汀若已經在自己的能力範圍之內將所有事情照顧得面面俱到，既然如此，自己又為什麼要去阻止呢？

這些都是她幾十年來準備的事情，算是她的畢生心血。

「還是需要感謝你，在見到了你之後……即便只是見到保持著薑小寶的面孔的你，我也能夠清醒了不少。」柳汀若坦率地笑起來，「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裏見到你，這樣的感覺還不錯。」

「我也很榮幸見到你。」薑述同樣懷揣著尊重，他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那麼，你有什麼想和我那個世界的『你』說的嗎？」

「和她說的嗎？」柳汀若自己倒是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她思索了一會兒，才接著說道，「還是順其自然吧，無論是幸福還是短暫的困阻，都是你們之中不可缺少的調味劑。」

「可以。」薑述也沒有覺得這有什麼問題，相反，除了那個執念外，活了七十多年的柳汀若理應看淡一切了才對。

「對了，那個黑匣子我已經打開了，裏面是一枚記憶u盤，你這裏有什麼能夠解析u盤中信息的東西嗎？」薑述想到了眼前的黑匣子以及黑匣子裏的記憶u盤，於是便詢問柳汀若道。

「記憶u盤？」柳汀若的聲音裡透著吃驚，「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角色卡不是已經消失了嗎？」

「我也不清楚，但這確實是個記憶u盤，我可以保證。」薑述說著，他又瞥了一眼那枚u盤，的確就是腦海之中記憶u盤的形狀。

柳汀若的那邊卻突然沉默了下來，她似乎是陷入了思考之中，一時半會脫離不出來。

許久，她才苦笑著說道：「我大概明白了，主腦果然沒有這麼容易消散，它僅僅是離開了孤城而已。」

「它是進化了？」薑述聽出了柳汀若話語裡的意思。

「嗯，並且已經超脫出了時間的範疇。」柳汀若說得很是隱晦，「你可以將這個u盤留下，我幫你解析其中的內容，這可能和他消失的原因有關，那個時候的他……進入主腦房間前的他……可能就已經想到了什麼東西，於是將一些信息保存在這裏，而且是為了你保存的，這可能只是留給你的記憶。」柳汀若轉瞬便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畢竟這個保險櫃的密碼連她都不知道，只有薑述自己才知道，那麼這個東西顯然是他留給自己的。

對她沒有用，但是對現在的薑述來說……

很有用。

「我明白了，那麼過兩天我會再次過來的。」薑述接著道。

「嗯，你能控制你降臨的時間嗎？」柳汀若轉而問道，「我大概需要三天的時間，三天之後才能將記憶u盤裏的內容提取出來。」

「三天后嗎？可以，到時候我會出現的。」薑述答應下來，他在心中有了安排。

這個未來時空的時間流速和他時空的時間流速是一致的，也就是說，這一次回去之後再過三天才需要他再次思維鏈接。

「嗯，不過，你能鏈接到他的身體上嗎？」柳汀若遲疑了一下，還是下了決定，「就是在你面前的培養罐裡的身體。」

「我想，你能不能以他的模樣見見你的兒女們？還有他們的兒女。」柳汀若突然開口，說出了一句讓薑述很意外的話，「他們……同樣有三十年沒有見到你了。」

「我不想他們中的有些人連你都沒有見過就永遠進入線上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