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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幾萬裡》第61章 陽光下活著
「您怎麼下來了。」有人迎出來,恭敬地朝聶衍低頭,又看了後頭跟著的人一眼。

坤儀往聶衍身後躲了躲,低頭正好瞧見兩個蹴鞠球大的毛糰子滴溜溜地滾過來,朝她奉上了兩顆艷紅的野果。

她皺眉搖頭,有些不敢拿,那兩個毛糰子睜著濕漉漉的圓眼,可憐兮兮地拱了拱她的裙擺。

人對妖怪為何要有憐憫之心呢,坤儀很唾棄自己,但想了想,還是接過了它們手裏的果子。

「承惠,二兩銀子。」毛糰子突然開口,聲音粗若壯漢。

坤儀:「……」

妖怪真是十分善於偽裝。

從荷包裡摸出二兩銀子給它們,坤儀心情複雜地看著手裏的果子,暗道這跟上頭街邊賣花的小姑娘有何區別,人小姑娘至少聲音還甜。

「這是望舒果。」聶衍與來人說完了話,扭頭過來道,「美容養顏,就是貴了些。」

!!!

坤儀立馬朝那跑遠的兩個毛糰子咆哮了一聲:「回來!」

毛糰子一驚,以為她嫌貴要退貨,立馬骨碌碌滾得飛快,眨眼就沒了蹤影。

她瞪眼看著,微惱跺腳:「這兩個夠什麼呀,早說美容養顏,我再買上幾百個回去放著,價錢好商量嘛。」

聶衍:「……」

來人似乎也被她的財大氣粗給驚了驚,立馬笑道:「這果子咱們這兒多,用不著那麼貴,隻消一錢銀子就能買上一筐,姑娘若是喜歡,待會兒我讓他們給您帶上一筐。」

妖怪只要修為高,容貌可以隨意變幻,望舒果對它們來說也就是尋常果腹用的,但對凡人來說就不一樣了,這等好東西,落在貴門裏頭,就是千金也有人會買。

眼眸轉了轉,坤儀難得地主動給人行了禮:「那就多謝這位大人了。」

「大人不敢當。」那人笑著擺手,轉身作請,給他們帶路。

聶衍要找的鄭貨郎就在賭坊裡,眼下正賭得雙眼通紅,將身家都拍在了桌上:「我就不信了,今兒能有這麼邪門。」

他的面前,一隻穿著寒酸的人面蛇尾妖正喝著酒,聞言看也不看,跟著將自己面前的砝碼也推到了桌上。

圍觀的人拍手叫好,紛紛擠著看熱鬧。

這場面,坤儀瞧著真跟地面上的差不離。

只是,妖怪會妖術,卻少通這賭場裡的門道,隻照著人間依葫蘆畫瓢,托兒和坐莊出千的人動作都不太流暢,矇騙其餘妖怪還成,對坤儀這種吃喝嫖賭……不是,是風花雪月慣了的人來說,就有些不夠看了。

鄭貨郎不出意外地將自己的貨擔子也輸了出去。

他沮喪地抓著頭髮,順著凳子滑下桌,正愁著呢,就看見聶衍朝他走了過來。

心裏咯噔一聲,鄭貨郎拔腿就跑。

聶衍沒什麼反應,隻淡淡地看著他,等他跑出去半裡地,才輕輕一張手。

累死累活的鄭貨郎又回到了原地。

他看了看聶衍,膝蓋一軟,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大人饒命!小的當真不是故意的,原想著將本錢贏回來,誰曾想一個不留神將原先答應給您留的貨也押進去了。」

不周山上有一種仙草名「畫扇」,形如其名,能療傷祛疤,無論多嚴重的傷口都能恢復如初,是黎諸懷常給他用的藥材。只是,他最近用得多了些,黎諸懷又回了不周山,整個盛京就只有鄭貨郎這種走遠買賣的擔子裏還揣得有。

聶衍早與他傳了話說要貨,這人倒是好,最後幾株畫扇,全擱在了賭桌上。

引路的人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低聲道:「大人,咱們這兒的規矩您也明白,若是別的還好,拿與您也無妨,可這賭注若是徑直拿走,咱們這裏也不好平帳,不如等它放上贖買架,您再行贖買?」

贖買不難,也不太貴,但他們賭坊物件太多,等畫扇擺上贖買架,不知還要等多久。

聶衍有些不耐煩,鄭貨郎連連給他道歉,引路人也慌忙說著好話。

坤儀看了兩把他們賭錢的玩法,突然問:「我能將它贏回來麽?」

引路人一愣,賠笑:「自然可以,只要那邊那位贏了的客人願意將它再放上來。」

人面蛇尾妖聽著,放了酒碗就笑:「這麼漂亮的小娘子想要,我自然是願意的,只不過你們這邊的賭注……」

他看了看坤儀,咽了口唾沫。

聶衍平靜地看著這個人的臉,突然和藹地笑了笑。

原本吵鬧的賭坊裡閃出了一道金光。

寂靜,無聲,但刺目。

光芒消失的時候,賭坊裡好像什麼也沒變,大家依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是,那隻人面蛇尾的妖怪突然變得乖巧了起來,敞開的衣襟合攏,亂晃的尾巴也捲成了規矩的原形,與坤儀面對面坐著,甚至行了一個標準的對局禮:「您請。」

坤儀大方地擺上了五十兩銀子。

方才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但坐莊的和人面蛇身的妖怪都像是歷了一場大劫,額頭上冷汗涔涔,捏著篩盅的手都在抖。

他們玩最簡單的比大小,三個骰子,坤儀一連搖出了六次十八點。

人面蛇尾的妖怪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恭敬地將貨擔遞給了她。

「奇怪,他們居然不出千了,我還想叫他們見識見識什麼是出千的祖師爺呢。」坤儀嘟囔著跳下高凳。

聶衍讓隨從將貨擔接了下來,溫和地問:「夫人何時會的這等本事。」

「原先在容華館……不是,在宮裏。」坤儀差點咬著自己的舌頭,瞥了瞥他的表情,連忙改口,「在宮裏也愛與幾個晚輩玩這些。」

他挑眉,不置可否。

坤儀嘿嘿地笑了兩聲,扭頭就與鄭貨郎道:「快將畫扇拿與我,我贏回來的,不用再給銀子了吧?」

鄭貨郎欣喜得很,感恩戴德地收回了自己的貨擔,取了最後幾株畫扇給他們,又與聶衍行禮賠罪。

「罷了。」聶衍道,「你也少賭些。」

鄭貨郎撓頭:「大人,也不是我非要賭,但往常在上頭打交道的人多是愛賭的,若不學著些,非得叫看出端倪來交給上清司不可。」

坤儀一怔,下意識地看了看他的衣擺。

這是個已經修鍊成了人形的妖怪,沒有尾巴,看著與尋常的貨郎當真無異,只是生得清秀出塵,挑一個貨擔,怎麼都有些不搭。

聶衍與他也不算至交,自然沒有再多說,拿了畫扇就帶著她往回走了。

「他學著與人打交道,是想做什麼?」坤儀跟在他身後,忍不住問,「若想吃人,這皮囊也夠了,用不著學那麼精細。」

聶衍頭也不回地道:「他是兔子精變的,不吃人,最愛吃的是白菜和蘿蔔。」

坤儀怔愣。

「吃人的妖怪大多在深山野林裡修鍊,而這些努力想融進凡人堆裡的,大多是艷羨凡人的生活,也想跟著去過日子的妖怪。他們有的成功與凡人成親生子,過著平凡的日子,但更多的,是被上清司捕殺,屍骨無存。」

心尖顫了顫,坤儀垂眼:「你的上清司,也並未捕殺所有的妖怪呀。」

「嗯。」聶衍倒是承認這一點,「只要手上人命不是太多,我都會放他們一馬。」

「可是,你怎麼知道他們將來不會害人呢?」她嘀咕,「就算是最弱的妖怪,也比最強壯的凡人來得厲害,若起歹心,便是懸崖勒不了馬。」

「強大從來不是罪過。」他嘆息,「慾望才是。」

不管是人還是妖,慾望都是深淵。

坤儀沉默。

兩人走在昏暗的街道上,後頭的隨從替她抱著一筐望舒果。

從樹洞回到天香閣,外頭日頭正好,溫暖明亮的光透過花窗落進來,天地開闊,萬物自由。街邊有包子鋪新出了一籠湯包,百姓蜂擁而至,古琴行裡的掌櫃調試著琴弦,三兩聲調子回蕩在茶肆飄出來的清香裡,沁人心脾。

坤儀看了一會兒,覺得也能理解那些妖怪的渴望。

能活在陽光之下自由行走,對人來說是尋常事,對它們來說需要修鍊上百年。

聶衍無聲地看著她的側臉。

坤儀這皮相才是妖怪也修鍊不出來的好看,天生的貴氣和傲慢叫她眉目間都泛著光,任誰修鍊幾百上千年,也煉不出她這一股子勁兒。

只是,凡人到底眼拙,一向以衣飾區分人,兩人剛出天香閣的門,迎面就瞧見了李家三小姐。

或者現在應該叫她許夫人。

李寶松執意嫁給了孟極,與李家斷絕關係,自立門戶為許。孟極改頭換面入了上清司,也算有官職在身,故而她出行,身邊還是跟著三四個丫鬟。

瞧見聶衍,她遠遠地就停了轎,不管不顧地走了過來。

「見過侯爺。」

聶衍回頭,茫然地看了她好一會兒。

李寶松勉強笑著道:「妾身夫家姓許,得蒙侯爺搭救。」

這還真是膽大,敢當街來與侯爺搭訕,得虧外頭認識她的沒幾個,不然傳出去成了什麼。坤儀站在後頭眉心直皺,滿腹不悅。

李寶松瞧見聶衍身後有人,但只看見衣裳,不曾瞧見面容,見他有維護之意,隻苦澀一笑:「恭喜侯爺又添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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