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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五十三【鴛鴦譜】
若把妾室生的一併算上,費元禕足有十六個孫女兒。

老大費映環,正妻兇悍,並未納妾,一子二女。

老二費映玘,正妻兇悍,並未納妾,三子一女。

老三費映珂,正妻柔弱,八房小妾,五子十二女。

老四費映珙,正妻早死,沒有續弦,沒有納妾,帶回一個私生女。

孫女,真不缺!

費元禕是個老秀才,有著豐富的晚年生活,尤喜參加文會,寫上幾首酸詩。

這類屬於老年文會,往往以致仕官員為首,士紳耆老樂於附庸風雅。他們不怎麼喝花酒,就算招來名妓彈唱,也是正兒八經聽曲——有心無力啊!

多數時候,竹杖芒鞋,悠遊山林,吟詩作詞。

又或者呼朋引伴,釣魚、吃酒、喝茶、聽戲、打牌,安享晚年,好不自在。

別以為這群老傢夥,似乎沒什麼存在感!

歷任知縣,若想留名鄉賢祠,必須獲得他們的認可。

民間糾紛,一般不會選擇報官,也是請他們來調解裁判。

若出現盜賊,或遇到天災,知縣想要籌集錢糧,也是請他們來號召募捐。

巡按禦史奔走地方,聽取所謂民間輿論,往往是跟這些老傢夥交流。

鄉紳,鄉願!

想混這個圈子,第一要有名望,第二再論錢財。

名聲,臉面,是費元禕的命根,是他的人生價值所在,遠比一個嫡親孫女更為重要!

去年,山西義軍攻破縣城,知縣麻溜的提前跑了。

費如蘭的未婚夫比較傻,被城中大族一陣忽悠,站出來募集鄉勇守城。隻一炷香功夫,就有姦細開門獻城,這貨嚇得轉身就跑,起義軍追來給一刀砍了。

事後,朝廷認定其殉城就義,命令地方政府旌表褒獎。

老傢夥們聚會之時,有人讚歎說:「子美兄,你真有個好孫婿,死戰不退,捨身報國,陛下已賜了節義牌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費元禕總覺刺耳,回到家中輾轉反側,怎看怎覺得孫女礙眼。

孫婿可是殉國烈士,皇帝欽賜節義牌坊。可孫女卻好端端活著,若不以死殉夫,如何說得過去?怕是從今往後,他要被人一直恥笑,在眾多鄉紳面前抬不起頭!

這半年來,費元禕多番試探,孫女卻一直裝聽不懂。

直到今日,費元禕乾脆把話說開,把話說得毫無餘地,抬出家族祖宗,逼迫孫女自殺。

……

門外,一個家奴來回踱步,滿心焦急卻又不敢進去打擾。

左等右等,費元禕總算寫完一副字,擦手說道:「老五,那邊怎還沒有回訊?」

被喚作老五的家奴,連忙走去說:「老爺,景行苑那邊,咱們進不去啊。」

「進不去?」

費元禕沒聽明白,說道:「隻讓你派人打聽消息,若是如蘭真殉夫了,便幫著處理一番後事。若是如蘭不聽話,還是不肯殉夫,你們回來便是了。進不去又是幾個意思?」

老五苦著臉解釋:「老爺,我前後派去兩撥人。第一撥確實聽說孫小姐自盡,就趕著進去處理,沒成想竟被抓去關在柴房。我又派出第二撥,想把人領回來問明情況,誰知進了忠勤院便音訊全無。」

「音訊全無?」費元禕還是不明白。

老五繼續解釋道:「如今景行苑那邊,不論是內院還是外院,正門側門全被堵死了,死活不讓任何人進出。裏面究竟是什麼情形,完全搞不清楚啊。」

「你讓景行苑趕緊放人!」費元禕生氣道。

「他們不放,說要等少夫人回來,」老五委屈道,「那是大少爺的院子,總不能真讓人明火執仗的去破門。」

費元禕道:「就說是老夫的命令,讓他們立即放人!」

「說了,不管用,」老五趁機上眼藥,「大少爺那院子,是越來越跋扈,平時都不把咱拱北苑放在眼裏。」

費元禕大怒,拍桌子吼道:「反了天了,你親自帶人過去,不開門就直接撞開!」

老五領到聖旨,立即召集家奴,風風火火殺向景行苑。

「快快開門放人,否則就不客氣了!」

此時已近天黑,老五打著火把大吼,頗有一言不合就點燃房子的架勢。

「接著!」

裏面不知何人回應,突然扔出一件物什。

老五讓手下撿起來,卻是一個荷包,荷包裡還裝著東西。

「打開看看。」老五吩咐。

手下打開荷包,用火把一照,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驚叫道:「是四根手指頭!」

老五也嚇得臉色煞白,指著裏邊喊:「你……你們竟敢殺人?」

無人回答。

老五也已經一把年紀了,可經不起這種恐嚇。他吩咐手下說:「你們在此守著,我去請示老爺!」

這貨一路狂奔,奔跑疾呼:「老爺,老爺,出人命了!」

費元禕正準備吃飯,皺眉道:「慌什麼?有話好好說。」

老五拿出幾根斷指:「老爺,景行苑非但不開門,還扔出來幾根手指。」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太太放下筷子,連聲念誦著佛號。

費元禕整個人都傻了,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他隻想逼著孫女自殺,並派人過去打探消息。

若真自殺了,立即安排後事,火速聯繫知縣旌表立牌坊。

若沒自殺,那也毫無辦法,總不能派人把孫女打死吧?

就這麼簡單一回事兒,現在搞得全亂套了。派兩撥家奴過去,都被景行苑給扣押,而且堵死大門隔絕內外。

現在更離譜,居然扔出來幾根手指。

這種事情,費元禕不可能親自出面,可他若不親自出面,底下的家奴又毫無辦法。

費元禕左右為難,突然望著妻子:「要不,你去走一趟?」

老太太撥弄念珠站起,飯也不吃了,徑直前往佛堂,隻扔下一句話:「你造的孽,你自己收拾,莫要打擾我念佛。」

費元禕原地愣了半天,突然掀翻飯桌:「反了,都反了!」

「老爺,這……」老五不知該說什麼。

費元禕強行壓住怒火:「你去,就說今日是個誤會,趕緊把人給老夫領回來。我院裏的一堆奴僕,若被長房那邊扣一夜,傳出去像什麼話啊,鵝湖費氏必將淪為滑稽笑柄!」

老五連忙又往景行苑跑,這事超出他的理解範圍,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解決。

兒子的奴僕,把老子的奴僕扣下,整個鉛山就沒出過這種事兒!

氣喘籲籲跑到大門外,老五喊道:「今日是個誤會,快快把人給放了。」

趙瀚在裏頭回答說:「今日惡奴擅闖景行苑,不知有何陰謀,我等無權放人,須等少夫人回來處置!」

「你究竟是何人?」老五質問道。

趙瀚回答說:「吾乃大少爺忠僕。」

老五只能喊道:「老爺說了,快快放人,今日之事既往不咎。」

趙瀚驚訝道:「難道這些惡奴,擅闖內院閨房,竟是老太爺派來的?」

「自然不是!」老五哪敢承認。

趙瀚怒斥道:「既不是老太爺派來的,老太爺又怎會說既往不咎?大膽刁奴,居心叵測,竟敢假傳老太爺命令,究竟想置老太爺於何地?你姓誰名誰,還不快快報上名來!」

「我……你……」老五氣得想吐血。

趙瀚譏諷道:「是不是被我拆穿真面目,已經啞口無言了?」

「你……我……氣煞我也!」老五瘋狂跺腳,無端背鍋,氣血上沖,幾欲暈倒。

就在此時,婁氏回來了。

不理眼前狀況,婁氏慢悠悠走來,臉上沒有絲毫慍怒。她行至院門前,柔聲說道:「我回來了,開門吧。」

「咿呀!」

沉重的院門立即打開,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婁氏說道:「戶樞老朽,該上油了,這聲音刺耳得很。」

趙瀚持刀抱拳:「夫人,今日有惡奴擅闖景行苑,已被我悉數拿下關在柴房。」

丫鬟冬福突然上前,在婁氏耳邊低語,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複述一遍。

婁氏微笑嘉許:「瀚哥兒,你很好。」

趙瀚回答:「分內之事。」

婁氏又對其他家僕說:「你們也很好。」

眾家僕皆大喜,賞錢肯定少不了的。

老五上前說道:「少夫人……」

「莫急,」婁氏立即打斷,「此間事情,我還沒有理清,一樁一樁的慢慢來。」

老五欲言又止,終究沒有說話。

婁氏突然呵斥:「來人,將那吃裏扒外的刁奴拖出來!」

誰吃裏扒外?

當然是凌夫人!

就算不是,也必須是,因為她是老太太的人,今天必須收拾一個,給老太爺、老太太那邊看。

凌夫人被拖到院中,驚恐大呼:「夫人饒命,冤枉啊!」

費純亦是大驚,連忙跪下磕頭:「夫人,你饒了我娘吧,我娘沒有勾結外人。」

婁氏對墨香說:「我問你,這刁奴都有哪些罪狀?」

墨香都不用念稿子,直接張口就來:「我有一個帳本,細帳便不說了,零頭也索性抹去。天啟四年,凌氏貪墨剋扣四十七兩。天啟五年,凌氏貪墨剋扣七十九兩。天啟六年,凌氏貪墨剋扣一百二十五兩……」

景行苑的總管事、凌夫人的丈夫、費純的父親費廩,此刻並不在家中,奉命到田莊收夏糧租子去了——費映環名下有田。

凌夫人嚇得瑟瑟發抖,瘋狂磕頭求饒。

「給我打!」婁氏怒喝。

費純只能向費如鶴求救,哭喊道:「少爺,你救救我娘吧。」

費如鶴有些心軟,說道:「娘……」

「閉嘴!」

婁氏呵斥一聲,下令道:「狠狠的打,打死打殘無算!」

「啊……夫人饒命!」

凌夫人發出淒厲的慘叫聲,或許是疼得失去理智,最後竟然喊道:「少夫人,我可是老夫人的人,你不能這樣打死我!」

「打死,給我打死!」婁氏愈發憤怒。

眼見凌夫人被打得皮開肉綻,趙瀚上前提醒:「夫人,好歹要給少爺留些情面。」

這話裡的少爺,既指費映環,又指費如鶴。

只因凌夫人的丈夫,是跟費映環一起長大的書童。而凌夫人的兒子,又是跟費如鶴一起長大的書童。

婁氏發泄一通怒火,聽得趙瀚求情,抬手說:「停下。」

凌夫人已經快昏死過去。

婁氏問道:「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凌夫人有氣無力道。

婁氏又問:「你是誰的人?」

凌夫人哭泣著回答:「我生是少夫人的人,死是少夫人的鬼。」

婁氏冷笑:「送去治傷。剋扣院中奴僕的月錢,半個月內你自己補上,否則我就將你發賣出去!至於你貪墨的銀錢,我就不予追究了……凌夫人!」

「補上,補上,一定補上,」凌夫人驚恐痛哭道,「多謝夫人開恩,多謝夫人開恩。奴婢不是什麼凌夫人,奴婢就是一個賤婢,不敢再稱什麼夫人。不敢稱夫人了,我就是一個賤婢,奴婢是一個賤婢。是賤婢,真是賤婢……」

婁氏懶得再理會她,吩咐道:「柴房裏的惡奴,都帶出來,我親自送回拱北苑!」

一共十九個家奴,被五花大綁著,從柴房裏全部押出。

婁氏對那些家奴說:「走吧,隨我去見老太爺。」

令眾人散去,婁氏隻帶一個丫鬟,就邁步前往費元禕的拱北苑。

她站在院中喊道:「兒媳來給公公請安,今有一些惡奴,擅闖兒媳的內院。之前並不知是公公的人,如今已審問清楚,兒媳不敢擅作主張,便帶來交給公公發落。」

裏屋傳來費元禕的聲音:「這些惡奴,我自會處置。天色已晚,你且回去吧。」

「兒媳告退!」婁氏行禮退出。

「嗙!」

裏屋傳來一聲悶響,卻是老太爺又在砸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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