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洛倒了滿滿的兩杯高濃度紅酒，一杯遞給錢皓，另外一杯，他端起來就喝。

一口氣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

連續喝了三杯，他才停下來，盯著錢皓髮呆。

久久，他哼笑出聲，「我以為，我是不會再踏入這座城市了，可是，十幾年後，我還是又回來了。」

錢皓盯著他，沒有說話。

又見他把話說到一半，又連續到了兩杯來喝。

他也不去阻止他，就坐在那裡，盯著他看，而他，滴酒未佔。

他連續喝了四五杯，歇了一會兒，臉上明顯有些微紅，視線模糊。

看上去，有些醉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又回來了嗎？」他盯著錢皓問。

錢皓亦也看著他，什麼都沒說，就那麼看著他，一雙深邃墨黑的眼眸，彷彿帶著審視一般。

離洛笑起來，「你不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他懶散的靠在沙發上，仰頭盯著天花板，苦笑。

看樣子，是真的有些醉了。

錢皓不說話，不搭理他，他就好像受傷一樣，眼角邊，竟輕輕地滑下了淚珠。

「我活了幾十年，從未有過任何不適之處，卻唯獨在面對有個人的時候，我自卑得連面對他的勇氣都沒有。」

「我披著完美的外衣，強裝自己強大堅強，可是沒人知道，我的內心深處，有多沉重痛苦。」

他吸了吸鼻子，俯身過來，乾脆拿起整個酒吧，咕嚕嚕的猛灌自己。

錢皓依然不動聲色，就那麼盯著他，好似在看一場事不關己的事。

喝完酒了，離洛丟掉酒瓶，這會兒，怔怔地盯著錢皓，不再逃避，不再隱瞞，不再軟弱……

他雙目含淚，聲音沙啞的告訴他，「錢皓，在你跟陸青青眼裡，我是GAY對嗎？」

他還清清楚楚的記得，十三年前，陸青青對自己說的那些話。

他們的意思，他都懂。

因為不想讓他們難堪，所以他落荒而逃，一逃就是十幾年。

這十幾年裡，他被受煎熬。

他以為，他可以一直瞞下去的，可以永遠都不會回來見錢皓的。

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想要回來，想要看看那個男人。

錢皓還是不說話，就那樣看著他，臉色明顯暗淡許多，就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發酒瘋，完全與他無關。

他的冷情，像鋒利的針尖，狠狠地扎進他的心口裡。

他哭著對他搖頭，「我不是，辰熙知道，我不是gay。」

他好像變得有些激動，當著錢皓的面，手忙腳亂的去脫衣服。

「我讓你看看，我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錢皓見他脫衣服，眸光一凌，倏地站起身來，厲呵道：「夠了。」

他的一句吼叫，嚇了離洛一震，抬起看他，他雙目陰鷙凌厲。

「你想向我證明什麼？你是不是gay，跟我有關係？」

離洛，「……」

「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實在讓我覺得莫名其妙，不好意思，家人還等著我呢，我先走了。」

他話音落下，毫不客氣的轉身，背對他而去。

走到門口，離洛哭著對著他喊，「錢皓，我愛你，我隻想在生命結束的最後，向你坦白。」

錢皓的腳步，倏地停了下來。

他剛才聽到什麼了？

離洛說，愛他？

他不是不是gay嗎？那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錢皓款款轉身……

忽然，眼睛一突，整個人神經一緊，下意識的沖了過去。

可他的動作，還是慢了一步，離洛穩穩地倒在了沙發上，口吐鮮血。

錢皓抱過他的上半身，瞪大眼睛追問，「你怎麼了？嗯？」

躺在錢皓懷裡，離洛笑了，嘴唇上的鮮血，就彷彿一朵無情綻放的罌粟，美得妖艷。

他眯眼對著他發笑，笑容卻淒涼無比。

他問他：「錢皓，還記得你曾經，救過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嗎？」

錢皓怔怔地看著懷裡的人，他嘴唇發紫，臉色通紅，眼睛充血，很明顯，是中毒的跡象。

他沒有去管他說的話，拿起剛才他喝的酒，放在鼻子間聞了聞，最後，得出一個結論。

他不可思議的問他，「酒裡有毒？」

他笑起來，點頭，「對，有劇毒。」

剛才他沒喝酒，就算他要喝，他也會阻止他的。

他就想不讓他察覺，把整瓶毒酒都喝光。

「為什麼？」錢皓追問他，看著他嘴唇邊不斷有鮮血冒出來，他猙獰著表情，瞳孔獃滯，抓著他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

他收斂起了臉上的笑意，眼角邊，不斷有淚水劃過。

「我活著好累，我真的好累，錢皓，還記得你曾經，救過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嗎？」

他反過來抓著他的手臂，急切的問他。

錢皓腦子裡，不斷在回播著自己的記憶，最後，對著懷中的離洛搖頭，「我沒有，我沒有救過什麼小女孩。」

「離洛，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這樣？」

知道他中毒不輕，可能馬上就會死，他急了，急得想要抱他去醫院。

可是，他卻發現，自己渾身無力，根本就抱不動他。

「怎麼會沒有？你再好好想想，為什麼會沒有？」離洛也急了，說話的聲音，低啞中，帶著顫抖。

可換來的，還是錢皓搖著頭，「我真沒有救過什麼七歲的小女孩。」

說完這話，錢皓的神色就僵了。

七歲的小女孩？

他記起來了，盯著離洛問，「是不是在寧都城北街的巷子裡？」

聽到他的話，離洛笑了，無力的點著頭，「嗯。」

錢皓問他，「你問這事做什麼？」

「因為……我就是那個……小女孩。」他斷斷續續，盯著他，視線越來越模糊，臉色由剛才的通紅，變得蒼白無比。

小女孩……

離洛是那個小女孩？

他是……女的？

錢皓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一切，太過於玄幻，他無法接受。

他獃滯的看著他，他依然笑著，盯著天花板，回憶起了曾經。

「那時，我從魔窖裡逃出來，被人追趕，躲在北街的垃圾堆旁，餓得快死了。」

「是你背著我去的醫院，雖然，我最後還是被抓了回去，被強迫做了變性手術，變成了異類人，可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背著我去醫院的少年。」

他靜靜地流著眼淚，告訴他，「為了報答你，我做了辰熙的師傅，我讓他繼承了整個西墨的一切，可是，辰熙不願意當國王。」

「他說，他想要回家，陪家人，所以，我便讓他回來了。」

「我以為……」

他還想要繼續說，卻被錢皓伸手打斷。

錢皓盯著眼前要死人，心口間，傳來陣陣地澀痛感。

他搖著頭告訴他，「不，那個背著你去醫院的，不是我，不是我……」

他記得，八歲那年，跟唐辰閣在北街的巷子裡，遇到一個快要死的小女孩。

那個時候，他們倆都準備送她去醫院的，可是，他因為家裡突然有事，就離開了。

所以那個背著她去醫院的，是唐辰閣，而不是他。

「你說什麼？」

聽了錢皓的話，離洛的世界裡，彷彿陡然崩塌。

不是他？

不是錢皓？

他蒼涼的笑起來，「那是誰？」

「是唐辰閣。」錢皓輕輕閉上雙眼，眼淚滑下臉頰，「是唐辰閣。」

原來，他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報答他。

可是，他卻不知道，自己錯認了恩人。

他不了解離洛的世界，但聽她說的那些話，他理智的知道，倘若他早知道是唐辰閣，或許就不會對自己產生感情了。

她若知道是唐辰閣，她也不會帶辰熙離開，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他。

這一刻，錢皓覺得，自己對不起他極了。

他也並非知道，他竟然是變性的異類人，怪不得他跟別人不一樣。

怪不得……

「唐、時、初、」他一字一頓，深深地吐出這三個字，整個人，緩緩地移開，離開了錢皓的胸懷。

他躺在那兒，臉色蒼白，嘴唇發紫，眼睛充血，整個人的模樣，看上去，恐怖極了。

錢皓知道，他絕望了。

「竟然是……唐辰閣。」

他絕望的笑起來，興許是毒藥又發作了，錢皓看見，他胸前，在劇烈的抽搐，口中不斷的又吐出烏黑的血液。

錢皓又趕緊上前去抱他，「我送你去醫院。」

卻被他拒絕，「不！」

他仰躺著，靜靜地盯著天花板，剛才臉上恐怖的表情，被他極力容忍著，此刻，看上去，卻顯得很雲淡風輕。

他說：「我一直以為，那個人……是你，我就聽到，錢皓這個……名字。」

他說話的聲音，沙啞中，透著一股絕望的悲涼，歇了歇，又道：「對……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對不起，我打擾到你了。」

話音落下，他又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吐了錢皓滿身。

他使著渾身的力氣，抓著錢皓的手，告訴重重地告訴他，「我……我，求你……一件事。」

他忙不迭的點頭，「你說。」

「告，告訴……唐辰閣，我……來生，再……報答他。」

他每說一個字，就彷彿用了渾身的力氣，生命終結之時，他努力讓自己，吐出最後一句話，「錢皓，我……不是……怪……物。」

話音落下，盯著錢皓看的最後一眼，她笑了起來。

笑著向他永別，來生，再見。

看著身旁躺著再也不能動彈的人，錢皓的心情，說不出的複雜。

但是，他終於知道一點，離洛做的那麼多，都是為了報答那個在她七歲時，救過他的人。

因為認錯人了，所以把一切的好，都給了他錢皓。

可他錢皓給他的又是什麼？

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自己的面前，他卻無能為力。

他死了？

真的就這樣死了？

錢皓伸手，輕輕地觸碰在他的鼻孔間，再也感覺不到他的呼吸後，他知道，他真的已經……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久久，他無力得靠在沙發上，撥通了錢辰熙的號碼。

錢辰熙趕過來的時候，父親就坐在師傅旁邊，而師傅，卻一動不動。

他疾步走過去，撲通一聲，跪在了離洛的身前，感覺他真的死了，他難以置信，抬頭看向父親。

錢皓無力的抱著腦袋，埋在膝蓋間，沉聲道：「是我對不起他。」

「可我沒想到，他會選擇在這裡，結束自己的生命。」

錢辰熙哽咽了下，脫掉西服外套，蓋在了離洛的面部。

他沙啞著嗓音問錢皓，「爹地，他是不是跟您說了什麼？」

錢皓點頭。

他到現在都不敢相信，離洛竟然是個變性的異類人，他竟然是……

他覺得這事兒，太不可思議了，怪不得，每次見他看自己的眼神，都有點兒不對勁。

原來，他早已把心思放在了自己的身上。

「爹地，我也沒想到，師傅會這麼做，您知道我之前，還對他說了什麼嗎？」

錢皓抬起頭來，盯著錢辰熙，「你直接就知道他過來的？」

錢辰熙點頭，「嗯，是我去機場接的他，他明明跟我講，叫我不要告訴您，可是，他卻主動打電話給您了。」

錢皓，「……」

「您知道嗎？我從這裡離開的時候，警告過他，叫他別來騷擾您。」

看著眼前的屍體，錢辰熙哭了，哭著笑起來，「我好殘忍，我為什麼要用那樣的語氣警告他？他給了我那麼多，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竟如此殘忍的對待他。」

可是，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離開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有告訴過你，他的身份嗎？」錢皓問。

錢辰熙搖頭，「沒有，是我在一次無意中知道的，我還知道，他深愛著您，我就是知道後，才放棄西墨的一切回來的。」

他丟下師傅一個人在那邊，他肯定受盡煎熬，肯定痛苦的難以自拔，所以才跟著也來到了這裡。

他沒想到，來到這裡的第一天，他就選擇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抱過離洛的身體，哭得像個孩子。

錢辰熙永遠都不會忘記，師傅教會他的所有本事，給他的所有財富。

既然他自己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那就由他去吧。

或許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他才會有勇氣變回女性。

他痛苦的哭出聲來，「師傅，師傅，您一路走好。」

錢皓坐在旁邊，沉吟許久，才拿出手機，撥打了殯儀館的號碼。

打完電話，他問錢辰熙，「我們怎麼安排他的屍體？」

殯儀館的車一會兒就過來，火化之後，是送回西墨國，還是留在寧都。

錢皓不知道，但是，他想，兒子肯定知道。

「我會帶他回西墨，埋葬入王陵。」

錢辰熙哭得雙眸紅腫，抬頭看向錢皓，「爹地，這事兒，要跟媽咪說嗎？」

錢皓搖頭，「不用了，他對你媽咪，也有救命之恩，倘若讓你媽咪知道，他肯定會傷心的。」

「那爹地，您先回家吧，我等殯儀車過來，一起去殯儀館。」

這是陪伴他十幾年的師傅，教會他所有本事的師傅，他生前，沒有一個值得信奈的親人。

自己就是他最親的人，他會以義子的身份，以伯爵的身份，帶著他回西墨，將他葬入王陵。

錢皓搖頭，「我陪你。」

錢辰熙沒再堅持，一直抱著離洛的屍體，感受他遺留下的，最後的一點點溫存。

殯儀館的車很快就到了，錢皓讓錢辰熙跟著殯儀館的車子先離開，他留在酒店善後。

酒店裡死了人，錢皓肯定會有殺人的嫌疑，為了洗脫自己的嫌疑，他等警方過來處理。

於是，這個晚上，錢辰熙跟錢皓都沒有回家，為了不讓家人擔心，他們事先打電話給陸青青報備了。

就說外面有事。

第二天一早，錢皓從警局出來，親自送錢辰熙去機場。

錢辰熙要帶著師傅的骨灰，返回西墨。

這一去，或許要一周，或許更久，錢辰熙也不知道。

登機時，他回頭看向錢皓，昨晚一夜沒睡，他眼睛又紅又腫，面容憔悴。

「爹地，照顧好家人，我去幾天就回來了。」

錢皓鄭重的點頭，「放心吧，爹地會照顧他們的。」

「那我走了。」

「嗯。」

看著兒子過了安檢，錢皓又忍不住喊道，「辰熙。」

錢辰熙回頭，便見錢皓走上前來，沉聲告訴他，「替我……給他敬幾杯酒，倘若有時間，我會過去看望他的。」

錢辰熙蒼涼的笑起來，點頭，「嗯，我會的，爹地再見。」

「再見。」

直到看著兒子消失不見了，再也看不見了，錢皓才轉身，回了車上。

想到離洛的死，想到他曾經為自己做的那些，他真覺得，自己好對不起他。

他臨死前，他都沒來得及跟他說一句謝謝。

錢皓仰靠在椅背上，回想起昨天下午離洛死的那一幕，他痛心疾首。

希望她去到另外一個世界，能夠自信的做回自己。

久久，他摸出手機，撥打了唐辰閣的電話。

兩個人約在他們專門聚會的老地方見面，包間裡，唐辰閣趕到的時候，錢皓一個人，已經喝了好幾瓶啤酒。

再喝，酒瓶被唐辰閣奪了過去。

他問他，「怎麼了？非要我過來。」

錢皓喝得似醉又非醉，盯著唐辰閣看了半響，他問，「你還記得，你十歲那年，救過的一個小女孩嗎？」

唐辰閣大錢皓兩歲，那個時候的錢皓，才八歲。

唐辰閣一聽，微微點了點頭，「嗯，記得啊，怎麼了？」

「他昨天……離開這個世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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