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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的箱庭筆記》貂魔女的孤獨是1座花園·拾陸 談判失敗
【箱庭·和他共度的每一個時光】

明無夢做個一個很長的夢。

這個開頭或許很老套,但是是真的,對於一個垂暮的老人而言,閉上眼,睜開眼,時間感就失去了,不知道在自己閉上眼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對自己而言,或許是一覺過去了,還是說,又度過了一個夜晚?到底在哪一邊,才是自己活著的模樣?

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我做夢了嗎?啊……好像是……有多久沒有做過夢了?有多久沒有試過睡得這麼舒服了……歲月是最會折磨人的,把人的一切意志和堅持消磨殆盡,只剩下一副軀殼,靜靜等待死亡到來的那一天……

依稀記得上一次睡得這麼舒服已經是好多年前了,那個時候我的身體應該還很硬朗……咳,啊……我做了什麼夢?啊……好像記不清了……人老了就是這樣啊……什麼也記不住,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忘記了什麼,當他們詢問的時候我反而會覺得奇怪啊……為什麼他們會覺得那些事我會記得呢?我怎麼會記得呢?不是他們杜撰出來的嗎……

我好想夢見朝顏了……等我死後,朝顏會去哪裏呢……

明無夢記得自己和朝顏談過這個問題,當時朝顏的回答是什麼……有點混亂,大腦好渾濁,想不起來,好疲憊,隻想閉著眼,呼吸,呼吸,好……這樣就很舒服,至少不會累,躺著,也不需要輾轉反側,就像是嬰兒在母親的繈褓之中,只需要找一個讓自己舒適的位置,閉上眼……什麼也不用想……

人的一生有多長?幾十年吧,從出生到老去,從嬰孩到一抹塵土,從故鄉來,到故鄉去,在人世間見到的一切不過是過往雲煙,不論經歷了什麼,都不會伴隨著自己入土,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但是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情,自己和別人之間看不見的紐帶,那是屬於自己的。

明無夢的一生沒有子嗣,唯一的親人就是自己的妻子,那位不老不死的妻子,不論受什麼傷都能很快恢復的那位妻子,對明無夢來說,其實妻子異於常人的那部分並不重要,說起來,我為什麼會喜歡上朝顏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

明無夢的思緒回到了那個夜晚。

沒記錯的話……不,怎麼會記錯呢,不論忘了多少,那一晚我是絕對不會忘記的……我十歲時候的那一個夜晚,當我偷偷溜出我的房間,然後在那個地方看見了她,啊……那時候她穿的那件交領襦裙,還有那一杯酒,北宅的那個涼亭,說起來,那頭白髮到現在都沒有變化,就連那一抹挑染的黑都如現在這樣。

我們在那一夜相遇。

明無夢的眉頭皺了皺,閉著的眼似乎想要睜開。

在漫長歲月的沉睡後,這位老人終於要醒來了。

他的手指抽動了一下,似乎想要勾到什麼東西……他勾到了,一縷銀白色的髮絲,感覺是如此柔順,如此熟悉,不論過去多久他都會記得這個觸感,這一縷頭髮的主人和他一同度過無數個日夜,從他的年少到他的歸期。

明無夢聽見自己的耳邊好像有呼吸聲,有點急促,但是又十分克制,這種壓抑的聲音明無夢似乎聽過……啊,對……就在昨天【睡覺前】的時候,朝顏的聲音就像是這樣的……

明無夢睜開了眼。

引入眼簾的是少女的面龐,她的好像剛剛哭過,兩眼還有殘留的淚水,順著面頰流下,痕跡還沒有乾涸,在他渾濁的雙眼之中還是很清晰,在自己的看見的世界之中,只有她是清晰無比的,畢竟,幾十年的光陰,足夠這位老人記住他想要記住的任何一件事。

包括妻子的模樣。

他躺在床上,那張床,他與朝顏在這一張床上一同入眠,這張床擺在熟悉的房間,他和朝顏在這個房間品過不知多少杯茶,還有那扇窗戶,那個書架,那個燭台,這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在睜開雙眼的時候,腦海之中殘存的記憶不斷湧上來,告訴這位老人……

這是你的家。

家這個詞語其實很神奇,它有時候指一個地方,有時候指又是一個概念,還會有人說,走到哪裏,哪裏便是家,也有人說,家人在的地方便是家。

對於明無夢而言,這個承載了他和朝顏幾十年記憶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明無夢想要抬起手,但是他已經沒有力氣了,肩膀幾乎沒有知覺,很用力才能把手抬起一點,亦或者讓手指動一下。

「……啊。」

明無夢的喉嚨動了一下,發出了一個沒有意義的音節。

但是這個聲音在朝顏的耳中聽來,宛若。

這是自己這幾百年來都想要聽見的聲音。

朝顏忽然覺得自己的手不受自己控制了,那雙手正在發抖,她把顫顫巍巍地握住明無夢的手,把它放到自己的臉旁,那隻蒼老的手在碰到自己臉龐的時候頓了一下,但緊接著,就像以往那樣,輕輕撫了上去。

朝顏哭了。

她還是沒有忍住,在一聲抽噎之後,她開始哭泣。

這一次她沒有壓抑,只是哭泣,她按著明無夢的手,渾然不顧淚水打濕自己的衣襟,她隻想好好哭一場——多久了?什麼時候自己會這樣哭泣了?上一次哭泣還是在明無夢死去的那一天,那一天,名為【最初】的魔女給了她名為時間的權能,從此她被束縛在一個名為箱庭的牢籠,為了追求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性而等待……

現在,她終於等到了。

「清懿……」她說道。

「……」明無夢渾濁的雙眼看著朝顏的臉,他的喉嚨微動,過了許久,他才擠出自己想說的話,「……朝顏?」

「我在,我在呢……」朝顏溫柔地握著那隻手,啊……是啊……我一直等待的不就是這樣嗎……只要這樣就好……

「早上好……」明無夢說道。

「……早上好呀。」朝顏回答道。

床上的老人露出一個微笑,他整個人放鬆了下來,呼出一口氣,把體內的渾濁吐出,他用手摸索著床褥,找到一個支點把自己支撐坐起,向後挪了一點,靠在床板上,這樣的動作已經讓他失去了所有力氣,他喘著氣,額角隱約流出了幾滴汗水。

「……」明無夢嘗試看向四周,一切都是那麼熟悉,熟悉到讓他有些陌生。

有什麼不對。

他又看向朝顏,朝顏正坐在床邊,握著他的那隻手,小聲抽噎著,她的發梢有點凌亂,應該是沒有打理,那身衣服和【昨日】的很像,不對,應該就是昨日的那一件。

不過朝顏應該沒有相同的衣服啊,她一個那麼喜歡乾淨的人,為什麼會穿著昨天的衣服呢……

「茶……」

朝顏給明無夢端上了一杯茶。

明無夢想接過,但是朝顏卻沒有半點遞給他的意思,明無夢隻好看著朝顏把那杯茶送到了自己的嘴邊,喝下,那股暖流順著喉嚨一直流入到他的胃,身體暖洋洋的。

喝完茶後,明無夢嘆了一口氣。

「怎麼了,清懿?」朝顏問道。

「我睡了多久了?」明無夢反問道,他看著窗外的景色,那熟悉的景色,黑夜下,月亮高掛,寂寥無人,沒有什麼別的東西,如果視力夠好,從這裏能夠隱約看到那個涼亭,不過明無夢看不見,他的雙目只能看到面前的人。

但是他能夠感受到,感受到那個地方,就在那裏……我們第一次的相遇,就在那裏。

「只有一個晚上。」朝顏擠出一個笑容,她把茶杯放到一旁,似乎漫不經心說道,「為什麼要問我這個?」

「朝顏,我睡了多久了?」明無夢再次問道。

朝顏不說話了。

她看見了明無夢的雙眼,那雙渾濁的眼彷彿能夠看穿她的軀殼,看到她的靈魂,把她的謊言全部揭露,在這個渾濁的目光下,朝顏垂下了頭。

明無夢知道了嗎?他怎麼知道的……不,他能夠看出來,我們之間從來沒有謊言可言,他……太了解我了,了解到我們之間的隔閡早已經消失。

明無夢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朝顏。

「六百年。」

在很久之後,朝顏才說道。

她知道自己瞞不住,哪怕現在騙過去了,但凡多說兩句話,明無夢都能夠看出她的不對勁,啊……六百年沒有嘗試過的情緒管理,辦不到啊……在外人面前她還能夠維持平靜,但是……但是……明無夢……

「所以這裏也不是我們的家,對嗎?」明無夢接著問答。

他對六百年這個時間似乎並不驚訝,或許是幾十年的大風大浪讓他早已經不會因為這些事驚訝,也有可能是他不忍看著朝顏如此糾結。

「這裏是我們的家,這裏的每一個角落都是按照我們的家建造而成的,一模一樣。」朝顏趕忙說道,「這裏是我們的……」

明無夢搖了搖頭,打斷了朝顏的話。

「清懿……」朝顏喃喃道。

「我是不是要死了?」

「……」朝顏被明無夢的視線看的有些刺痛——心靈上的刺痛,明明這樣的重逢是她期待已久的,對啊……明明自己不是一直在期待這樣的嗎……為什麼我還會感到……啊……難不成是因為清懿就要死了嗎?

「我還能活多久?」見朝顏沒有說話,明無夢接著問道。

「……一天。」

「一天啊……這樣啊……」明無夢嘆了口氣,「朝顏,不用悲傷,我的身體狀況我清楚,多活一天都是幸運的……」

「但是……」

「朝顏啊,我之前和你說……說什麼……等我死了以後,你把我埋在那個涼亭旁邊就好,我在那裏找到了我的一生,在我死去之後就讓我回到那裏吧。」

「我明白了。」朝顏點了點頭。

唯有這個時候,她才是朝顏,而不是柯羅諾斯。

唯有在明無夢的身旁,她才是朝顏。

「朝顏啊……」

「有什麼想要我做的嗎?清懿。」朝顏接話道,「什麼都可以,我會儘力做到的。」

「……」明無夢沉默了一下,像是在思索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看向朝顏的雙眸,開口道,「那……我想回家看看。」

「只是這樣嗎?」

「只是這樣。」

「好。」朝顏擦了擦眼角的淚,微笑道,「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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