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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國後我嫁給了泥腿子》第233章 第233章;死不可怕,有的時候……
「四日了,建州的消息也該傳到公子耳裡了。」

李鵲坐在一張黃花梨的卷草紋方桌前,漫不經心地用一塊蘸了水的蟹青石硯打磨手中小刀。

這塊蟹青石硯是傅汝秩的愛用,由一整塊蟹青石打磨而成,坡狀的傾斜池底,雕著一隻小小的青蛙,惟妙惟肖蹲在池底,蛙鳴聲彷彿盡在耳邊。

傅汝秩愛這蟹青石硯,也是最愛池底的這番獨特意趣。

李鵲卻毫不在意地往這青蛙頭上磨刀,好像生怕這栩栩如生的青蛙能長存世間。

「你說對麽,義父?」他頭也不抬道。

傅汝秩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李鵲放下硯台,收起小刀,起身走向床榻。

他在床榻邊坐了下來,提起傅汝秩掙扎時踢開的被褥,輕輕覆在他因長時間捆綁而泛出死血顏色的四肢上。

四日的滴水未進,讓傅汝秩臉色蒼白,在他臉頰上盡失的血色,默契地匯聚在他乾裂的嘴唇上,旱地一般的細小裂紋處,凝著乾涸的血跡。

察覺到有人在旁坐下,他顫了顫眼皮,慢慢睜開了虛弱的眼皮。

「你……想對蟬雨……做什麼……」

李鵲看著他,牛頭不對馬嘴地說:「公子的小名為何叫做蟬雨?」

傅汝秩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李鵲卻說出了答案。

「公子出生在秋季,秋雨就像蟬聲一樣連綿不絕,寧靜致遠,悠然靜謐。或許公子出生那日,你剛在簷下賞過秋雨,身邊還有一壺價值千金的大紅袍。嫡子降生,即便是你,也感到一陣歡喜。」

李鵲輕聲道:

「所以,你為公子取小名為蟬雨。」

「而我呢……」他說,「我為什麼,取名為不平?」

「我希望你……不平則鳴,一鳴驚人……我教你讀書……寫字……教你撫琴……作畫……我待你如親子……」傅汝秩聲音沙啞,若不凝神去聽,根本聽不清他氣若遊絲的聲音,「不曾想……卻是引狼入室……」

「你的每一個字——」李鵲偏過頭,視線在空白的牆面上停留了片刻,他揉了揉小腹,然後轉過頭看著傅汝秩,「都讓我想吐。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傅汝秩沒說話。

「因為你和你那嫡子一樣,都是人模人樣的畜牲。畜牲說話,自然讓人想吐。」李鵲說。

「蟬雨,是美好的祝願。不平,是骯髒的祈願。」李鵲看著他,牙縫裏緩緩吐出恨意森然的聲音,「你希望我,容納不平,忍受不平,屈服於不平。因為我——正是被權勢碾壓後誕生的產物。」

傅汝秩變了眼神,一動不動地看著李鵲,眼中有驚詫,有狐疑,有思維快速轉動後留下的痕跡。

「義父?」

李鵲撐在床邊的手慢慢收攏了,指甲深深陷入手心。

他望著床上的傅汝秩,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心地深埋的憎恨。

「你怎麼說得出口?」

「我的親生父親……」

傅汝秩和他四目相對,短短片刻,臉上已經轉過許多神色。

「你是……什麼時候……」

李鵲無視他的問話,自顧自地說著。

「我娘,原本出身官宦之家,我祖父容德敬雖然只是一個清貧的八品小官,但好在受人尊敬,衣食無憂。平凡而安寧的日子,卻在我娘十六歲那一年被打破了。祖父被人汙衊,為證清白,在獄中懸樑自盡。其餘家眷,男子被發配邊疆,永不得入京;女子淪為樂戶,供人嬉笑取樂。」

「他們做錯了什麼?」李鵲看著傅汝秩,一字一頓道,「他們唯一做錯的,就是不該帶我娘去白馬寺上香,遇見人面獸心的你。」

「我娘唯一的錯……就是生得像白貴妃年輕時候,讓你再生邪念,故技重施。」

「你什麼都沒做,只是眼神的一個駐留,就有無數願意為虎作倀的人,將你想要的東西送到面前。你所需的……只是一個稍微長久的目光駐留,就能毀了幾十個人的一生。」

傅汝秩沉默不言地看著他,乾裂的嘴唇卻在微微顫抖。

「傅大人……你的一生,太可悲了。」李鵲緩緩道,「你出身在簪纓世族,少年時是先帝伴讀,冠發後出將入相,權傾朝野,就連九五之尊,也要看你眼色行事。你這一生榮華富貴,卻始終都在追尋已經破碎的幻影。」

「方家小姐,還有我娘……都是那個幻影的某一部分,某一片段。待她們神似的部分消逝後,再將她們毫不留情地放置一邊。」

「……你用你的悲哀,一手創造了更多的悲哀……」

「……傅大人,我說得對麽?」

傅汝秩抿住顫抖的嘴唇,閉上了雙眼。

李鵲望著他完全封閉起來的古井無波的面容,低而輕的聲音裡出現了一絲難以察覺的不穩:

「我以前還懷疑過,母親那麼天真的人,怎麼能夠瞞天過海,悄無聲息地生下孩子並謊稱是收養的棄嬰?後來我才明白……不是娘騙過了教坊,騙過了你,而是整個教坊騙過了娘,是我們光風霽月的宰相大人騙過了娘!」

李鵲平靜的聲音下漸漸湧起了洶湧的波濤,憎恨的火光,在他通紅的眼眶中明滅。

「你怎麼有臉——在我娘要你為我取名時——為我取名叫『不平』?!」

李鵲話音落下後,內室寂靜無聲,好似天地都安靜了。

半晌的緘默後,傅汝秩微弱乾澀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和你娘……只有酒後的那一次。她不知前因後果……隻以為我心有所屬,主動扮作她人,想要慰我心神。清醒之後,我們互相裝作無事……只不過後來……她懷孕了,還想瞞著我生下孩子……我自知愧對你娘,便裝作不知,暗中打點……我給你取名為不平,是希望你明白,天地間不平之事多如牛毛,你若嫉惡如仇,早晚會給自身招來毀滅……所謂剛者易折,柔則長存……容不平……不過是我希望你……一生能夠平安喜樂,做一個平凡的人……」

「我一生最大的不平,就是你賦予的!」

李鵲失控的怒吼打斷了傅汝秩的聲音,久久地回蕩在內室之中,攪弄著粘稠而沉重的空氣。

「你和你的嫡子一樣卑劣,一樣令人作嘔——」李鵲說,「你的嫡子,在你的耳濡目染之下,甚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還以為他是需要照拂的幼子,他卻早已在你的宰相府無孔不入,竊奪了你的權勢而你一無所知。你以為等他回到建州你就能平安無事?你覺得他真的能這麼快就回到建州嗎?」

李鵲說:

「難道你沒有想過,為什麼三天了,禁軍還沒有衝破府門將你救出?」

傅汝秩沉默不言。

「他們等你死……已經等了太久了。」李鵲說,「我等這一日,也等了太久……」

「我娘從昔日舊仆那裏得知真相後,自認無顏面對九泉之下的雙親,她三日滴水不進,在酒池肉林,鋪張浪費的教坊活活餓死了自己。她臨死之前,將真相告知於我,斷絕了我們的母子關係。在她看來,我是仇人的孩子,卻不知,仇人從未將我當成兒子。」

「我娘死後,我在混亂和茫然之中逃離了京城,四處流浪。用作踐自己的方法,來面對內心的羞愧和憤恨。直到……我遇到了大哥,然後又遇到了嫂子……」

「我才漸漸明白……我誰都不是。」李鵲平靜下來,緩緩道,「我只是我,是魚頭鎮的李鵲……喜鵲鳥的鵲,聞之有喜事發生的鵲。殺你,不是為了報容不平的仇,而是為了還我娘的生恩。」

「我想完全地成為李鵲……餘生,我隻想繼續做我的李鵲。為此,我必須殺了你。用我娘選擇的死法,讓你向容家四十八口枉死之人贖罪。」

傅汝秩四肢上的死血似乎爬上了他的面龐,讓他蒼白的臉上透出一絲將死之人的青色。

他掙扎了一下,但那微弱的力度對於死死捆綁起來的繩索而言,只是可憐的杯水車薪。他不再去做徒勞無功的嘗試,那雙失去了銳利和洞徹的黯淡雙眼,定定地看著眼前的李鵲,慘白的嘴唇張了張,溢出嘶嘶的氣音。

李鵲低下頭,靠近他的喉嚨。

「蟬雨……蟬雨……」

斷斷續續的聲音,像崩斷的琴弦,乍然截止了。

耳下的胸口已經不再起伏,就連若有若無的心跳,也完全停止了。李鵲仍然還是保持著原先的動作,許久之後,才重新坐直了身體。

一抹散失的月光從窗外映照進來,蒙在一動不動的李鵲身上。

他達成了一生夙願,心中卻沒有絲毫快意。

只有空落落的一個洞,呼呼往裏灌著冷風的一個洞,永遠地留在了他的心中。

他站起身,走出了了無生機的主臥,途徑幾個全副武裝的將士,來到了被層層把手起來的偏院裏。

服侍方氏的下人一見到他,紛紛懼怕不已地散開,他毫無阻礙地走進了方氏的房間。

方氏坐在羅漢床上,手裏握著一串佛珠,身前的榻桌上擺著一盞已經失去熱氣的清茶。她無神的雙眼望著虛空,不知在想什麼。

李鵲在距離羅漢床還有數步的距離處停了下來,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李鵲大仇已報,在此謝過夫人。」

方氏面無波瀾,拇指輕輕撥過一粒佛珠。

「……我什麼都沒有做,謝我做什麼。」

「夫人什麼都沒做,於李鵲而言便是恩情。」李鵲道,「接下來的鏖戰應該九死無生,夫人就在偏院不要外出,以免刀劍無眼,誤傷了夫人。」

「你不怕死?」

「夫人應該最是明白,」李鵲低頭道,「死不可怕,有的時候,活著比死去更需要勇氣。」

李鵲對她默默行了一禮,轉身往外走去。

在他跨出門檻的同時,身後一道冷淡的聲音傳了過來。

「他需秘密出行時,常出入主院靜室。」

李鵲一頓,回身看向方氏。方氏默默撥了一粒念珠,面無表情,彷彿剛才說話的另有其人。

李鵲撩袍向她行了一個大禮,起身走出了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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