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阿婆心裡門清，下午就想到之後顧三德肯定會過來說這事。

原是早就做好了準備，只是等面臨的時候，心裡竟是多了些許惆悵。

「哎……」沉默良久，顧阿婆嘆了一口氣，蒼老的面孔溝壑愈發深邃，好似一瞬間又老了幾歲。

「三德吶，你是個好孩子，我心裡念著你的好。你放心，這事兒我絕對不會讓你難做，等朝哥兒回來，我就讓他把家裡那些東西拾落了。」

「太太……」

顧三德面色複雜，得了顧阿婆的允諾，他心裡卻沒有絲毫懈怠，反而愈發沉重。

早些年顧三德作為顧朝父親的伴讀，也是一起養在顧阿婆膝前的，長出那麼久，顧阿婆待顧三德溫和如親子，沒有血緣，卻勝過血緣。

一如顧阿婆待顧三德好，顧三德心裡，也暗暗將顧阿婆視為母親一樣的存在。

就是這般，顧三德才會覺得肩頭壓力大的異常。

顧阿婆出身醫藥世家，難免鍾愛，而他現在卻脅迫她丟棄這些東西，簡直就是不是人做的事！

魏嵐以為顧三德今天過來，是有什麼關聯顧朝的事，就拉著右蘭一起安安靜靜並排坐在竹床上，看似形同乖寶寶，實則耳尖豎起，生怕錯過一絲半點的消息。

顧阿婆哪裡會不知？當即擺擺手，「大人說話，小孩子一邊玩兒去。」

魏嵐輕輕頷首，聽了剛才那一段也知道不適合再留在這裡，遂招手喊右蘭去廚房，「我去煮麵，右蘭來幫我燒火。」

「好。」右蘭點點頭，側頭又看了一眼顧阿婆和顧三德，跟著抬腳小跑去了廚房。

魏嵐踩小板凳從屋簷下割一塊半個巴掌大小的臘肉，

肉是年前那會兒顧朝從別山背回來的。

半扇豬肉自家吃了一些，給顧陽家送去了一些，剩下的一點顧阿婆抹了鹽做成臘肉。

鹽抹得重，不好好搓洗到時候煮麵不放鹽都覺得鹹的很。

顧家後院雖然竹林環繞，確實是通風的好地方。

臘肉掛在屋簷自然風乾有一段時間，醃製十分入味，肉皮和肥肉部分白白散發光澤，像膏狀有像是玉。

瘦肉部分淡粉夾雜玫紅，顏色好看，一眼望過去就覺得很好吃。

魏嵐舀了一瓢水，捏著臘肉細細搓洗，之後甩去水滴按在砧板上切成薄片。

菜刀落在砧板上發出輕輕「噔噔」聲，襯得前面堂屋交談聲模模糊糊，很不真切。

回廚房不過五分鐘，前面傳來顧阿婆的叫喚聲：「魏嵐吶。」

「誒，來了！」菜刀鏟起切好的肉片放進碟子裡，魏嵐擦了擦手往堂屋去。

剛進堂屋便見顧三德撐著膝蓋從地上起來，額前還有一片白灰，似乎剛才跪過，還磕過頭。

魏嵐步子稍稍蹲在，顧阿婆眼神睨了過來，拍拍桌子道：「送送你三德叔。」

「啊？哦……」魏嵐走在前頭，率先拉開大門，她側身立在一邊，「大隊長。」

顧三德點點頭，抬步往外走，魏嵐跟在身後打算送他到院門口，顧三德卻駐足擺手，「就到這兒吧，朝哥兒不在屋裡，夜裡栓好門。」

門後暖光下，他後背寬闊卻微有些佝僂，魏嵐微怔了一下，下意識點頭。

反應過來顧三德看不見，她趕忙又應了一句，「是，大隊長放心……」

顧三德大步流星往外走，魏嵐跟了兩步便止步不前，「大隊長慢走！」

……

煮麵簡單，鍋裡倒油，蔥薑蒜爆香，之後便是加入水等開鍋，下面、肉、菜、鹽調味就行。

右蘭坐在小桌邊，拿著魏嵐給本子和筆寫字，顧阿婆燒火等開鍋，魏嵐抱膝坐在門檻上，望著後院發獃。

墨染般的夜色，尖尖矮矮的青瓦屋頂縫隙中，暖色燈光星星點點。

白色炊煙從窗戶、煙囪飄出，很快融入夜色，消失不見。

後院的一景一物，在淺淡燈光餘暉下，似乎染上一層淺淺的金邊。

「哎……」魏嵐嘆了口氣，一手托腮望著高高的院牆，總希望那裡能出現點什麼東西，亦或者說，是人。

「砰砰砰——」

若有若無的「砰砰砰——」聲傳入耳中，右蘭抬起頭，看看魏嵐又看看顧阿婆，兩個人都沒什麼反應。

右蘭也就沒放在心上，低下頭繼續寫字。

「砰砰砰——」

又一次更強烈的「砰砰砰——」傳來，右蘭沒忍住問道：「是不是有人在敲門？」

說這話，她已經站起身往外走，魏嵐跟著起身過來，「是不是大隊長想起有什麼事沒說，又回來了？」

顧三德剛走沒一會兒，魏嵐覺得有可能。

右蘭蹦蹦躂躂打開大門，看清門外的人先是一愣，緊接著一蹦三尺高，一把抱住那人的腰身，「啊！！哥回來了！哥回來了！」

顧朝站在門口，剛才緊閉的大門從支開一條縫隙，他就看見了魏嵐。

小姑娘似乎情緒不高，聽見右蘭的喊聲還有些怔愣。

顧朝菱唇抿了抿，大手在口袋摸了摸，摸出兩粒大白兔塞給右蘭，隨後撐著右蘭腦袋把人推開。

右蘭喜滋滋捧著糖，被顧朝推開也沒多想。

只是一下子分開好幾天，心裡難免想念，右蘭把糖放進口袋，仰著腦袋還想去去抱顧朝，「哥！」

步子抬起還沒落下，腦袋就被顧朝大手撐住往後推了一把。

右蘭後退幾步剛站穩，眼前哪還有她哥的影子？

「囡囡。」

顧朝大跨步走到魏嵐跟前，大手握住魏嵐的小手，剛想把人拉近懷裡好好抱一抱，卻忘記身前背著鼓鼓囊囊的雙肩背，一下子把魏嵐往後頂出幾步。

「哎喲……」

「囡囡，沒事吧？」

顧朝摘了包隨手放到地上，緊張拉住魏嵐左右打量。

這一別就是十來天，顧朝瘦了，眼底有明顯淤青，下巴鬍渣冒出來長了得有一厘米，一張俊臉髒兮兮的，跟個野人一樣。

「你怎麼才回來？」魏嵐定定望著他半晌，粉嫩唇瓣委屈癟了癟，桃花眸水光忽閃，倏地又睜圓，恨鐵不成鋼的瞪著他，「不是跟你說了，這個包是背在後背的嗎？你這裡頭都塞了什麼？鼓鼓囊囊的……背在前頭就不累？」

「不累。」顧朝牽著她往房間走，「火車上人多，背在前頭放心些。」

越過廚房門口，看見灶門口站起身的顧阿婆，顧朝喊了一聲，「阿婆。」

之後長腿利落邁過房門門檻，半點拖泥帶水都沒有。

顧阿婆本來還想問問顧朝，這回出去有沒有遇到什麼情況，見這情形，忽然覺得被噎了一下。

罷了，先讓小兩口團聚一下吧。

鍋裡水已經開鍋，顧阿婆收了腳步，端了裝面的盆開始下面。

魏嵐擀的面不少，原是準備留一部分第二天早上吃的，這會兒全下下去，正好夠吃。

房門「咯噔」落栓，顧朝猛地轉身，摟住魏嵐下顎急切抵在她耳側輕蹭，「囡囡，囡囡……」

滾燙氣息噴在耳後，魏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嗯……」

「嗯，我在，別……朝哥，窗、窗戶！」

窗簾沒拉，屋裡又亮著燈，外頭黑漆漆一片，如果顧阿婆去後院倒水什麼的，都不用細看就能洞悉房間內的所有。

魏嵐小手撐在顧朝胸前，身體不適應往後仰，想要拉開一點距離。

然而她剛拉開一點距離，圈住腰身的手愈發收緊，顧朝強勢將她拉了回去。

稜角分明的下顎一路右移，想要親吻魏嵐，被魏嵐側頭奪過，「不要，你身上臭死唔——」

抗議的話未說出口，嬌嫩唇瓣被男人強勢含住蹂躪，魏嵐「唔唔」推阻，很快敗下陣來，軟趴趴趴在顧朝懷裡。

顧朝微喘放開魏嵐，轉身抱著她坐到桌邊。

顧朝下巴抵在魏嵐肩窩，久久不語。

這些天他心裡攢了許多話想跟魏嵐說，可等真的見到魏嵐，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樣就很好了。

抱著她，靜靜地坐一會兒，這樣就很好。

察覺顧朝情緒和微有些不正常，魏嵐停止掙扎，乖順任由他抱著。

「怎麼了？這回不順利嗎？」

她聲音輕緩婉轉，似乎帶著撫平人心的魔力。

「嗯。」顧朝在她肩頭輕蹭，若有若無應了一聲，半晌嗓音沙啞好像許久沒開口說過話一般，「沒有。」

明顯的遲疑就是不正常。

「不許騙我。」

魏嵐不傻，登時直起身，彎彎眉嚴肅皺起，小臉板著，已經說明不接受一絲半點的敷衍。

沉默一瞬，顧朝最終敗在那雙清澈見底的桃花眸之下。

他輕嘆一聲，「是有點狀況，不過只是小誤差，並沒有造成任何影響。」

顧朝在海市確實遇見了不小的問題。

而且，事關謝驚鴻。

之前謝驚鴻自薦做顧朝在海市的線人，實際暗地和顧朝有過約定。

謝驚鴻可以無條件發動自己的人脈，為顧朝穩固生意，而作為交換條件，顧朝需要幫他除掉洋行老闆，他名義上的「父親」老詹姆斯。

一切原由，只因為謝驚鴻覺得顧朝強。

他做不到的，顧朝一定能做到。

只是謝驚鴻低估了顧朝去海市的時間和次數。

在等顧朝出手的這段時間裡，謝驚鴻得到時機，因為擔心之後顧朝出手會出現差錯，謝驚鴻覺得親自動手。

結果如願，謝景光親自手刃了老詹姆，而他和顧朝之間的交易，自然而然的終止。

謝驚鴻本就是個乖張、睚眥必報的性格，交易終止，那麼先前他為顧朝做的，就屬於白工，心裡不平衡自然不肯放過顧朝。

顧朝到海市直奔近郊紡織廠，剛簽訂一批運往H省的貨出來，迎面就遇上帶著人手過來的謝驚鴻。

顧朝是強，可有一句話說的好：強龍不壓地頭蛇。

再一個寡不敵眾，幾次交手下來，顧朝很快落了下風。

老詹姆斯一死，謝驚鴻本想以養子的身份繼承洋行，可他千算萬算，卻算漏了年齡這條。

現如今的謝驚鴻不過才十三歲，洋行雖是洋人的產業卻和Z府有掛鉤，偌大一間洋行，Z府不會當成玩笑，隨意交給一個半大孩子打理。

面臨洋行即將被劃分給別人的結果，謝驚鴻亂了陣腳，前後周折數日，才終於安插了自己的人手進去。

可是，真的要一個人聽話、服從，單單的把柄還不足夠，謝驚鴻很清楚。

拿把柄要挾短期可以，長此以往，必回遭到反噬。

只有讓人嘗到甜頭，覺得聽他的才能有出路、還能往上爬，才能真正拿捏住一個人。

所以，謝驚鴻需要錢，大量的錢。

顧朝會做生意，能掙錢，謝驚鴻攔截顧朝也並非要顧朝的命，只是想從顧朝生意裡，分一杯羹。

只是口開的過大，哪怕顧朝身處下風，也拒絕的徹底。

漫長拉鋸戰式的談判開始，也正是因此，才延遲了歸期……

當然，這些事，顧朝不可能和魏嵐如實說。

他只希望她過得開心，在家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其他的，什麼都不需要想。

「真的？」魏嵐桃花眸微眯，明顯不行。

顧朝點頭，眼眸烏黑深邃毫不避諱和魏嵐對視。

魏嵐靜靜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最終信服，「好吧。」

顧朝收緊箍住她腰的手，氣息沉沉又想親她，魏嵐小手附上他嘴唇，阻止他靠近，「先別鬧，我還有事要跟你說！」

「好，那現在不鬧。」顧朝坐直身，也覺得自己身上味道不好聞，怕熏到魏嵐。

稍稍拉開一點距離，顧朝又補充道：「今天早上，我來這兒睡。」

一本正經的說著不要臉的話。

魏嵐腮幫子鼓起，一秒變成河豚，不過想到正事，她很快收了情緒。

魏嵐把最近發生的事，以及剛才顧三德來過的事都細細說給顧朝聽。

顧朝陷入沉思，魏嵐見他擰眉嚴肅的模樣，突然有點緊張，「大隊長那麼大的陣勢，這件事不會真的很嚴重吧？阿婆沒讓我聽……」

魏嵐指的陣勢，就是顧三德又是下跪，又是磕頭的，心我會這點事，完全沒必要好吧？

哎……

早知道這樣，她當時就應該豎起耳朵偷聽一句兩句的，也不至於現在抓瞎。

「別瞎想。」顧朝在她發間輕揉一把，「往年除夕夜裡，三德叔還會特地上門來給阿婆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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