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馮道剛剛脫下衣裳躺下，就聽到「咚咚」兩聲敲門聲。

「誰啊？」

「叔父，是我！」馮文推開門伸頭進來，「叔父，我能和你一起睡麽？」

馮道抬頭，看著門外抱著被子的馮文，招招手，「進來吧！」

馮文忙推門進來，然後關上門，抱著被子上了炕。

快速鋪好被子，馮文鑽進被子，舒了一口氣。

「大冷的天，你小子不在自己院子睡，跑來和叔一起擠幹嘛！」馮道給馮文掖了掖被子，自己拿過床上的被子蓋上。

「反正在自己院子睡也是睡書房，還不如和叔父一起睡暖和。」馮文說道。

皇帝突然駕崩，宋王雖然還沒從汴京趕來，國喪也因宋王未到還沒開始，可是得到消息的眾大臣已經自動開始準備國喪事宜，這頭一條，就是夫妻分房。

畢竟誰也不想國喪期間弄出個孩子，被禦史彈劾。

而馮家，身為唯二有媳婦的，馮道和馮文也在當天晚上就把鋪蓋搬入了各自書房。

不過馮文轉頭就抱著被子來和他叔父搭夥了。

兩人躺好後，馮道就吹了蠟燭，準備睡覺。

只是躺在床上，兩人都沒有什麼睡意。

馮道沒有睡意，是因為李嗣源突然崩逝，朝廷不穩，各種狀況突發，身為首相，馮道不得不事事上心，哪怕睡前，也不得不多思慮一二。

而馮文沒有睡意，就很簡單了，他純粹是嚇的。

馮文自從昨天晚上目睹小王孫在眼前被活活摔死後，只要一閉眼，就是昨日的慘狀，嚇得他根本不敢睡覺，這也是為什麼大晚上他寧願頂著寒風抱著被子來找到叔父一起睡的原因。

不過即便來了和他叔父一起睡，馮文還是有些睡不著。

看著他叔父也在那枕在胳膊躺著，沒有睡的意思，馮文從被子中伸出手，輕輕拽了拽他叔父，「叔父，你要不困，陪我說說話唄！」

馮道一轉頭，就看到馮文正整個人都裹在被子裏，只露出一個小腦袋，可憐巴巴得看著他。

「怎麼，睡不著？」馮道溫聲問。

馮文立刻點點頭。

馮道側過身子，用手把馮文頭露出來，「今天昨晚嚇到了？」

馮文臉上露出一絲恐懼，立刻鑽到馮道懷裏。

馮道嘆了口氣，輕輕拍拍馮文，「小文不怕！」

馮文在他叔懷裏果然覺得安穩了許多，馮文把自己縮了縮，低聲說：「叔，這麼多年，我不是沒見過死人，也不是沒見過殺人，可那都是災荒、戰爭，可這次，一個小小的孩子，什麼都不懂，卻被人活生生……叔，我真的怕了，我閉上眼，就想到那個孩子……叔，稚子何辜啊？」

馮道攬著馮文的手緊了緊，最終有些感傷的嘆息，「是啊，稚子何辜！」

馮文抬起頭，「叔，你一直教導我和平兒，說要做個好人，可亂世之中，做好人真的好麽？」

馮道拍馮文的手一頓，「那你是怎麼想的？」

馮文想了想，搖頭，「我也不清楚，只是昨天的事讓侄兒覺得很迷惘。

侄兒一直覺得人該做好人，叔父也這樣教導侄兒，可這幾天的事，卻讓侄兒有些迷惘，雖然侄兒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可管中窺豹，也能略知一二，這次事，大約是兩個樞密使和宮裏太監們弄得一個局，一個弄死秦王的局，秦王吧，本身也算罪孽不淺，死了也就死了，可昨日的孩子的死，要說沒兩個樞密使和宮裏太監指使，誰都不信，可最後，兩個樞密使和大太監不但沒被降罪，反而加官重賞，侄兒能理解為了穩定局面不得不這麼做，可這樣一來，稚子枉死，兇手反而陞官發財，叔父，這難不倒不是亂世中壞人更賺便宜麽？」

馮文說完，看著他叔父馮道。

本以為向來教導他要做君子的叔父會立刻反駁他，卻不想馮道聽了居然點點頭，「亂世之中，確實壞人更賺便宜。」

馮文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他叔父。

馮道低頭看著馮文，突然用手彈彈馮文額頭，「這有什麼好驚訝的，亂世之中，壞人確實比好人賺便宜，壞人也比好人活得舒服。」

「那您還天天教導我們要與人為善？」馮文有些懵。

馮道低低嘆息一聲，「因為人活著，又不是為了賺便宜。」

馮文聽了更摸不著頭腦，「人活著不為了賺便宜，難道還為了吃虧不成。」

「吃虧？賺便宜？」馮道突然捂著臉嗤笑，「人活著，是為了活著，亂世之中，難道還有比活著更重要的麽？」

馮文眨眨眼，完全聽不懂他叔父說什麼。

馮道放下手，自言自語道：「小文，你雖然也生在亂世，可你出生時，天下格局已經初定，你沒經過唐末黃巢時用人肉做軍糧的瘋狂，更沒見過滄州被困時人吃人的慘案，你甚至連人肉都沒見過，所以你可能不懂，人活著……有時只是為了活著。」

馮文沒大聽懂他叔父說什麼，不過只是聽到人肉，就覺得胃裏一片翻滾。

他又想起了昨天。

好在馮道沒有再提，而是低頭拍拍馮文，「你覺得亂世壞人賺便宜，那叔父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被困在一間屋子裏，裏面有拿刀的兩個人，一個是好人，一個是壞人，兩個人都和你有仇，等到晚上，你想睡覺，你卻擔心被報復，這時讓你除掉一個人，你會除掉哪個？」

「當然是壞人！要不我睡覺時他捅我一刀怎麼辦！」馮文脫口而出，說完就愣住了。

馮道笑了笑，閉上眼睡了。

馮文愣愣的看著屋頂，突然有些明白。

做一件事，壞人比好人更壞，更不守規則，所以往往更賺便宜。

可同時，壞人也讓人忌憚，因為壞人不守規矩，而自保是人的天性，如果有能力，人往往會第一時間除掉自己自己覺得有危險的人。

尤其在亂世，這種勢力你方唱罷我方興的更迭時候，壞人看著賺便宜，卻容易因為被人忌憚除掉，而好人看著吃虧，卻往往被人忽視更安穩。

馮文突然想到當初興教門之變，李存勖身死，李嗣源登基前，當時京城無主，許多手握兵權的將領趁機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京城被滅門者數十家，當時他叔父身為已故李存勖心腹，馮文生怕有仇家上門，天天提心弔膽的，可一直等到京城穩定，愣是沒一個人來找他叔父報仇，甚至那些趁機作亂的，都沒想起他叔父。

這算不算是他叔父一直做好人的好處？

馮文眼中漸漸明悟，做好人，做一個守規矩的好人，這規矩，看著是你為別人守的，可時間久了，別人也會在潛移默化中對你守規矩。

而規矩崩壞的亂世中，沒有什麼比規矩更能保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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