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山腳下新搬來了很多人家，他們圍著廣闊的葯田，建造出新的村落。

或許百年之後，這新的村落就會變成一個小鎮。

因為人們深深相信，只要居住在西山寺周圍，就能健康長壽，所以不斷有新的人家搬遷到附近。

哪怕現在的人們很多臉上仍然能看見蠟黃的病態，但他們的精神狀態很好，眼睛裡都是對未來的希冀。

千經常在葯田裡玩耍巡視，周圍人家養的雞鴨有些會越過田埂和周圍的小溪，來到葯田邊翻找食物。

每當看見雞鴨大群地來到葯田覓食，千就要前去驅趕，防止它們吃掉葯田裡種植的藥材。

她身後一群小孩子也學著她一起驅趕，那些雞咯咯叫著，慌張逃竄，展翅飛躍過附近一米多寬的溪流，鴨子則搖搖擺擺，嘎嘎叫著，跟著渡過小溪。

萬溪郡境內小溪頗多，小西山附近也是水網縱橫，自從人多了，附近養的雞鴨鵝也多了，千就時常能在一些田埂邊草窩子裡翻找到雞鴨鵝的蛋。

這對孩子來說就像是尋寶，自找到底一個蛋後，她就對這種遊戲樂此不疲，每日都要去到處尋摸。

散養的家禽會把蛋下到一些很難找到的地方，也不會去孵蛋，許久找不到的話就會壞了。

千每日翻找，找到就會去附近送給養雞鴨鵝的人家。

最初那些人家並不敢收，後來習慣了，他們就會收下大部分，留下一兩個送給千作為感謝和報酬，當然在他們看來，那是給「小仙童」的供奉。

今天的報酬是兩個青殼的蛋，千認不出來這是什麼蛋，她還是第一次撿到這種顏色的蛋，因此一手拿著一個，跑上西山寺的長階，想要回去和爹分享一下。

跑到長階中間，看到明真拿著大掃帚在清掃階梯，千立刻上去抱他的腿。

明真：「……」

雖然一個字沒說，但能從孩子眼睛裡看出來她是什麼意思。

無語片刻，明真一手提著掃帚，一手夾著千，飛快點著台階來到最上方，把她放在最高一階台階上。

「你現在年紀還小所以抱你上來，等明年再長大一歲，我就不會這樣帶你上來了！」明真強調。

難為在一群溺愛孩子的長輩中，他還能倔強地想要鍛煉孩子。

千回答他：「嘻嘻。」

她手掌抓兩個蛋抵在胸前，跑進西山寺裡，路過香火鼎盛的大殿，去到後院。

她往禪房裡探頭：「爹！」

沒見到人，又跑去廚房：「爹！」

在用木屑生灶火的印合大師傅頭都沒抬，說道：「後院。」

千於是又往後跑，在後院看見一架小木車，嶄新的，顯然才做好沒多久。

從菩提山離開後，千有段時間沒騎過小木車，此時看到了腳下立刻轉向小木車，跨坐上去蹬了兩下，將兩個青殼蛋吃力地塞進口袋裡，把口袋撐得滾圓，握住把手騎到後院門口。

後院之外是西山寺後方的一片空地，那裡正傳來有規律的咚咚聲，是悟心正在平整土地，鋪上磚塊。

「爹！明真給我做了新的車！」千又下來，試圖把小木車拖過門檻。

悟心笑著說：「是啊，等我把這裡平整好鋪上磚塊，就能在這裡騎車了。」

西山寺地方不大，不像菩提山，沒有合適的地方騎車。

千把小木車拖到他身邊，又給他看自己找到的青殼蛋。孩子有什麼新鮮事都喜歡和他分享，雖然那些在大人看來並不算新鮮，但只要看孩子眉飛色舞地說，也能從中得到鮮活的樂趣。

說完自己的事，千又開始幫忙搬磚，她拖著小磚塊放到悟心手邊，蹲在旁邊看他一塊塊把磚鋪好。

鋪了磚，又在旁邊種樹。

「以後樹長大了，就給你遮蔭。」

千站在那棵矮樹旁邊比了比：「可是它長得好慢。」

悟心拍掉她褲腿上的泥，說：「以後它會有機會為你遮蔭的。」

千騎著車在新鋪的磚地上試了一圈，悟心站在小樹旁邊看她，看她停了車，在不遠處扶著車對他招手。

「爹幫我推！」她喊道。

晚上，千依舊坐在悟心身旁做晚課，看星星。

她已經習慣觸摸不到那些星星，閉上眼睛之前嘴裡還在念叨。

「山下的大娘今天給我喝了豆腐花，甜甜的，我明天還想喝。」

「她家裡還有柿子，她說過段時間就可以吃，我可以吃嗎爹？」

「印合師傅說給我蒸糕吃，有五種顏色的……」

「咚。」木魚一聲敲過一聲，千嘴裡的話逐漸變成呢喃，然後沒了聲音。

悟心察覺到了今日與往日的不同，除卻與千隱隱有聯繫的幾個星辰，從遙遠的世界出現了新的星辰。

冰冷的藍色包裹著橙紅的烈焰，是一顆冰冷又熾熱的星。

千也「看」到了，在彩色的星幕上出現了一顆耀眼的星星，然後它朝她落了下來。

是流星！

千忘記了自己坐在蒲團上，在她的意識裡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被莫名的力量拖著撲向那顆流星，直到它落到懷裡，被她緊緊抓在手上。

外面一層冰藍色，觸手冰涼卻柔軟，內裡跳動著橙色的火焰，極為漂亮。

千猛然睜開眼睛，臉上還帶著驚喜的笑容，張口就說：「爹爹爹！我抓到一顆流星！你看……咦？」

「我的星星呢？」她在自己手掌上找，翻來覆去地找，都沒找到那顆漂亮的星星。

悟心敲木魚的動作已經停下，在他眼中，千身上聯繫的因果線又多了似有若無的一條，若不能馬上抓住，很快就要消失了。

在孩子因為沒找到星星，癟嘴想哭的時候，悟心拉住她小小的手掌說：「千抓住的星星就在這裡。」

千定睛一看，手裡明明什麼都沒有。

這時悟心伸出手指，在她的掌心劃動。

一點暖意乍然出現在手心，千動了動手指，被悟心的動作吸引注意力。

「我知道，這是畫護身符！」

「對，這是我送給千的護身符。當你害怕、難過的時候，握緊它。」

悟心將她的手握住，包裹在自己的手心裡，從他們的手中溢出金色的光芒。

千驚訝地看著手，興奮地晃著身子追問：「這是什麼！這是什麼？」

悟心不答，反而問她：「孩子，在我身邊的這段時間，你開心嗎？」

千大聲回答：「開心！」

悟心欣慰地笑了，點頭說：「那就足矣。」

「願你今後，也能開心地生活。」

他緩緩鬆開手，金色的光芒將千的身形包裹。

這個夜晚，附近的人都看到從西山寺裡隱隱的金光，後來人們都傳說，那是寺裡菩薩身邊的小仙童回到天上去了。

金光消散後，印合大師傅站在門口問：「這就送她走了？」

「時候到了，再留對她無益。」悟心坐在蒲團上沒有回頭。

「也好，聚散有時。」印合大師傅端著一碗熱騰騰的五色糕，轉身走向廚房。

明真匆匆過來，神情低落：「千這就走了嗎？我給她新做的小木車她還沒騎，師伯特地在後山鋪了那麼大的地方……」

他還年輕，不比兩位長輩平靜，哪怕早就從師伯那裡知曉千隨時會離去，可真正面對離別仍會難以釋懷。

就連明得，一向憨憨的他沒見到熟悉的小夥伴，也哭了好幾日。

千離開了，但他們仍然停留在西山寺裡。

印合大師傅每日帶著明得在山下藥田裡種葯，明真整理清掃寺廟，偶爾看著大殿裡降魔菩薩身邊的小童出神，為它撣去身上的灰。

悟心在蒲團上打坐半月，終於出來，也和從前一樣。

來寺廟上香的百姓最初還會詢問一下千的事，後來記得她的就慢慢少了，面黃肌瘦帶著病氣的人也逐漸少了，十幾年過去，西山寺周邊再不見當初荒蕪。

明得已經長成了一個高壯魁梧的武僧，脖子上搭一條汗巾在田裡勞作。他喜歡小孩，周邊的小孩們一年年長大，但總有新的孩子出生，會圍在他身邊玩鬧。

這一年，印合大師傅回去了菩提山，悟心也離開了西山寺。

悟心去了魔界，魔界這麼多年一直處於混亂之中，魔尊之位被天魔一族爭搶，卻始終沒有一個能統治魔界的魔尊出現。

他在這裡看到了名為懷幽儂的少年，兩人上一次見面，他還在繈褓中。

猶記得離別時，千抱著他不肯放手，哭了許久。

紅髮金眼的少年渾身是血，他如今還並不強大，但眼裡燃燒著熊熊的野心與慾望，還有對生的渴求。

分明是兇狠的模樣，可悟心想起他出生沒多久時，千抱著他喊小紅的情景，眼睛裡驀然露出一些笑意。

如果千能長大，現在也有他這麼大了。

「我可以救你，只是我要去你做個約定，有朝一日你成為魔尊，再不可讓魔族入侵人間界。」

神情兇狠狼狽的少年失去母親，孤身一人許久了，分明在如此境地，卻一點都不懷疑自己日後能否成為魔界之主，咬牙起身，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

「好！我答應你！」

……

悟心又回到西山寺，此後多年，他偶爾待在西山寺，偶爾離開雲遊，也回過菩提山。

就這麼許多年過去，他再次看到了那孩子。

雖然模樣不同，但她在田埂邊扣扣挖挖的樣子是那麼熟悉。過去有無數次，她在那玩耍，忽然抬起頭來呼喚他。

當她看過來，悟心便朝她招手：「千，到我這來。」

她的生命如此鮮活，但在悟心的眼中，卻是一段如飄萍般短暫的時間，是一根即將燃燒殆盡的香柱。

她來了又走，最後，懷幽儂抱著孩子的屍體再次來到這裡。

帶著血腥氣的魔尊一步步走上台階，來到他面前，將孩子的屍體交給了他。

「魔界……沒什麼好地方能安葬她，想請佛子為她找個地方安葬。如果可以，就葬在這裡吧，上次帶她來，她好像挺喜歡這裡。」

悟心接過孩子軟軟小小的身體，看向身前那位魔尊。

「此處凋零，他處新生。不必難過，靜待以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