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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春宮》第一百二十章 仰望
魏璿抬起眼看她,深黑的眸子被窗外燭火照耀著,浮現起淡淡的光暈,彷彿倒映著漫天星光的湖泊。

不知是不是官兵的手腳利索,耳畔嘈雜慌亂的聲音已全然褪去,有那麼一瞬間,周旖錦幾乎被他這樣坦陳的神態所迷惑,以為這便是他的真心。

「本宮知道了,」周旖錦垂眸望著地面,身子又退了回去,往椅背上靠著。

這進行到一半的晚膳,誰也沒有心思再吃下去,魏璿咀嚼著小廚房精心準備的山珍海味,卻覺得難以下咽。

到了最後,引二人爭搶的那塊酥糕,誰也沒有再動,靜悄悄躺在盤子裏。

走出門後,魏璿去不遠處牽了馬,揚鞭弛來時,周旖錦已坐在了轎輦上,那樣嬌小的一個身影被高高的輿車抬舉著,比他還高了半個頭。

四周都是服侍周旖錦的下人,他獨自騎著馬,離她幾個身位跟在後頭。

「明日是中秋了,月亮這樣圓。」周旖錦仰頭望著深沉的夜色,自言自語道。

輕嘆的聲音如羽毛,轉眼便埋沒進昏晦的夜色中。

魏璿的眼神沒望向天空,而是徑直注視著周旖錦盤旋的髮髻,月光下熠熠生輝,光滑如綢緞。

矜貴、高傲,這是魏璿心裏最先浮現的字眼。

無論何時何地,她似乎總之佔據著上風,沒人知道她心裏究竟在想什麼。她偶然會恩賜於他,但等他放下戒備主動靠近,她又立刻閃開,那點神秘和捉摸不透的姿態,似乎將他的心吊在一根細細的繩索上來回滑動,磋磨得生疼。

這樣受製於人的感覺令魏璿感受到些許憋悶,但過了一會兒,他又甘之如飴地笑起來。

為了維護她的這份驕傲,他所作的一切,似乎也並非全無意義。

第二日清晨,馬車便徐徐出發,往十幾裏外的元善寺去,遠遠可以看見寺廟殿頂金光璀璨的明珠,高懸在山頂上,竟比日出還耀眼幾分。

周旖錦正同蘇新柔喋喋不休地聊著路上所見所聞,忽然發現正行駛在盤山路上的馬車停了下來。

她撩開旁邊的簾子,探頭往下望去,看見提著藥箱的太醫正急匆匆往前邊跑去。

「你過來,」周旖錦立刻攔住其中一個,問他道:「發生什麼了?」

那太醫神色還算鎮定,答道:「沒什麼大事,只是胡美人突犯眩暈之症,皇上便囑咐停了聖駕,為胡美人診治。」

周旖錦心神一震,吩咐道:「快去。」

五皇子在出發前染了風寒,魏景便命白若煙無需伴駕,留在未央宮照顧五皇子,因此,胡懷瀠得了機會,一路上照顧魏景細心妥帖,寵愛加身。

過了一會兒,卻聽見不遠處一陣打鬥的聲音,隨著一聲短促的驚叫,立刻斷在了半空中。

周旖錦眉心一皺,正要詢問,馬車邊卻忽然被叩響了兩聲,往下一看,竟是胡懷瀠親自來了。

「快上來,」周旖錦喚她。

胡懷瀠方坐穩,馬車便徐徐駛動了。

「那邊可是出什麼事了?」周旖錦眉眼間隱現不安,問道。

胡懷瀠的眸中閃過一瞬間的哀戚,「方才有膽大的流民攔路當街告禦狀,被官兵拖下去打板子了。」

周旖錦怔了一下,隨即點點頭默不作聲,倒是蘇新柔立刻坐直了身子:「告禦狀定是有冤屈,為何不由分說便打板子?」

胡懷瀠被她問住,臉色有些為難,過了一會兒,聽見周旖錦緩緩道:「國有國法,若是人人都來告禦狀,衙門有何作用,這天子儀駕又該如何再行下去?」

雖這樣說著,她心情也不由得低落下去。腦海中似乎浮現了昨夜在惜春樓底下鬧事的學子們,無論真相如何,那些年輕的生命只是在黑暗中吶喊了兩句,隨著天光大亮便消殞了。

若衙門官府真的為民請命,做些實事,那些人又何苦為此搭上性命呢?

「我知道了……」蘇新柔點點頭,悶悶不樂往窗外望去。

周旖錦所乘的馬車很大,內鋪著細軟的白絨毯,幾個人聚在一起,也不覺得擠。

胡懷瀠的身形看上去有些單薄,她飲了口柳綠遞過來的熱茶,旋即說道:「聽聞娘娘擔心嬪妾身體,嬪妾便來給娘娘瞧瞧。」

「你方才竟犯了眩暈之症,太醫說是為何?」周旖錦蹙著眉,憂心問道。

「不礙事,太醫說只是舟車勞頓的正常之像罷了,」胡懷瀠低頭苦笑了一聲,沉默了片刻,又說道:「不過嬪妾自己知道,這些時日嬪妾飲食都少,實在太餓,才暈了過去。」

周旖錦驚訝地瞪大眼睛,還未發問,胡懷瀠便先一步說道:「不怕娘娘笑話,嬪妾這樣做,只是為了……與她更像些。」

雖未明說,但在場幾人卻都了解。能讓魏景癡迷如狂,必然是與昭明先皇后有幾分掛鈎。

「胡美人,你糊塗啊,」周旖錦心疼萬分,勸她道:「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為此折損了自己的身子,又是何必呢?」

聞言,胡懷瀠的眼眶有幾分濕潤:「嬪妾無用,不能為娘娘做些什麼,只是想著,若能有幸懷上皇子,便過繼到娘娘的膝下,報答娘娘恩情。」

此言一出,周旖錦更是驚訝不已,魏景的子嗣本就稀薄,如今胡懷瀠好容易調養好了身子,卻還願意拱手相讓,實在令人唏噓。

她又生氣又心疼,清澈的眼眸中也不自主濕潤了起來,忙說道:「你這是做什麼!本宮何時說想要皇子了,就算你有了皇子,自然也是養在自己宮裏,切莫再做出這等蠢事來!」

「娘娘教誨的是,」胡懷瀠沉默了許久,忽然左右打量了一下四周,繼而降低音量道:「不過這幾日嬪妾發現,皇上他、他似乎……」

她漲紅了臉,憋了半天,終於說道:「皇上似乎不行了。」

「什麼?」幾人都極為驚詫,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妄議天子本是大忌,但耳邊都是馬車輪子轟隆隆作響的聲音,這隻言片語轉瞬被埋沒下去。

胡懷瀠穩住心神,聲音又放低了些,說道:「娘娘有所不知,皇上整日忙於朝政,自得了天花以後,在那方面一直力不從心,從前慣是吃丹藥來輔助,如今愈發嚴重,連丹藥都不太奏效了。」

周旖錦怔了一下,忽然感覺始終壓在心頭的一塊巨石開始鬆動,連呼吸都如釋負重。

「皇上從哪兒尋來的丹藥?」她的眉頭又不自主擰起來,問道。

追求長生不老、精力充沛一事,不問朝代,一向是天子的心病,可縱觀史書,卻從未有過真正服用丹藥而得道之人,甚至大多都是短命,那小小丹藥說是延年益壽的良藥,卻更像是奪命的鐮刀。

而魏景如今還不到四十的年紀,想來正是年富力強,為何短短兩年後會突然暴斃?他的死與這丹藥又是否有關?

胡懷瀠對此也不甚了解,迷茫地搖了搖頭。

「這樣也好,」周旖錦釋懷一笑,又鄭重其事向胡懷瀠說道:「切莫再對自己如此苛刻了,趁本宮還能護你,若不願承寵,以後推拒了便是。」

「嬪妾……」胡懷瀠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

其實這點犧牲,對她而言算不上什麼。如今白若煙不僅得寵,還收養了五皇子,她若是不爭寵,一直活在周旖錦的羽翼之下,何嘗不令人慚愧?

許久,胡懷瀠眼眶微紅,說道:「娘娘好意,嬪妾心領了,其餘之事,嬪妾自有分寸。」

周旖錦有些哽咽,良久才點了點頭,沉重的氣息在車廂內蔓延。

好在蘇新柔及時岔開了話題,幾人心不在焉地胡侃了一會兒,馬車便已行過甬長的山路,停在元善寺門前。

元善寺以石壘基,山間遍佈禪林,沿著中軸線排列了三座寶塔,瓦當重疊,瓊樓殿宇上的簷部向上翹起,若飛舉之勢,頂端明珠如日月光輝,傾灑在人間。

周旖錦下了馬車,寺院的住持親自前來接待了他們,左右都是森樹煙凝,石徑苔生,清新的空氣吸入肺腑,令人神清氣爽,仿若超脫凡塵。

祭天的敬拜禮儀繁瑣,眾人跟在魏景的身後,逐步登上圓形的祭壇,眼前祭品已焚燒升騰起裊裊煙霧,耳畔是漫天的雅樂奏鳴。

隨著台階逐級升高,底下的情形也變得模糊起來,放眼眺去,蔥鬱群山和縱橫交錯的道路一覽無餘,頗有種錦繡山河的意味。

魏景率先點燃了神案蠟燭,奉茶三遍,敬酌一杯酒,請問神明降臨。

周旖錦亦走在前邊,展開手持的卷帛,誦讀欽天監寫好的祭文。

隨行的妃嬪和官宦皆按品級自台階站定,魏璿人微言輕,亦混雜在其中,隨著人群叩首,直到女子清凌凌的聲音浮在耳邊,才起身仰頭望向她。

禦前侍衛靜鞭,雅樂頓時熄了,取而代之的是悠長的鐘聲,與周旖錦沉靜的誦讀聲糅雜在一起。

「皇皇上天,照臨下土。集地之靈,降甘風雨……」

祭文很長,雲煙和焚香混在在一處,自她深紫色的裙擺緩緩蔓延,盤旋而上。高台之上,金光燦燦的彌勒佛捧腹大笑,卻不如她半分高貴脫俗。

這一刻,彷彿她才是那天上的神祇,高高在上,懷著悲憫的姿態,俯瞰著人世間。

魏璿的心臟彷彿被那綿長的鐘聲狠狠撞了一下,隨即又順著周旖錦清麗的聲音化開,漾起層層皺纈。

神佛慈悲,普度眾生,卻唯獨不會對他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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