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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星》第一百六十六章 驚南柯(1)
屋裡的爐子上,正燒著熱水。

漢子從外面走進來,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打開,紅糖糕是才蒸出來的,熱氣騰騰,香甜的味道頓時充盈在整個屋子裡。他拿出一個,用油紙包住底下遞到小童手中:「冬冬,你愛吃的紅糖糕。」

門冬望著手中的紅糖糕。

這是他愛吃的東西,他好像很久沒吃了。

「怎麼不吃啊?」身側正在做活計的婦人笑著看他:「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門冬便又沉溺在這種溫柔的關懷中,他大大的咬了一口,隨即臉色變了變。

和這糕點香甜柔軟的外表截然不同,入口時,彷彿在吃一團用泥水捏成的沙子,泛著泥土的腥氣,其中還夾雜著一些粗糲的小石子和乾癟的枯草,這東西簡直難以下咽。

他「呸」地一口將嘴裡的東西吐了出來。

婦人見狀,嚇了一跳,忙走過來問:「怎麼啦?是不是哪兒不舒服?」她伸出手去摸門冬的額頭,靠得近了,從她的衣袖間也散發出一股難以忍受的土腥氣。

門冬忍不住往後縮了縮,不小心碰到了身側一個東西,他低頭一看,一個布老虎在他手邊,鬍子被揪掉了幾根。

「想要這個?」婦人見狀,把那布老虎塞到他懷中:「拿著玩吧。」

門冬死死盯著這隻布老虎。

這隻老虎做的很漂亮,應當是手巧的婦人一針一線的縫的,眼睛是兩個圓圓的黑扣子,鬍子是白色的漁線,還有一條毛茸茸的尾巴,摸起來柔軟又暖和,精緻極了。但不知為何,他的腦海中卻想起了另一隻布老虎,縫得歪歪扭扭,活像是凶獸,眼睛形狀古怪,尾巴僵硬像根木棒。

他什麼時候有過這樣一隻醜老虎?

那隻醜老虎又是誰送給他的?

記憶裡,似乎有個少年不耐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哭哭哭,就知道哭,這玩意兒給你,以後別哭了,知道嗎!」

他抽抽噎噎地接過來,看見那隻老虎那麼醜,哭得更傷心了。

「給我閉嘴,你還有臉哭,我堂堂顧白嬰,大晚上不睡覺就為了給你縫這麼個玩意兒,臭小鬼,別不識好歹。」少年沒什麼底氣地警告。

顧白嬰......那是誰?

他的眼前似乎浮現起一張臉,

眉眼英俊,似有不耐,他喃喃道:「七師叔......」

「什麼?」婦人沒聽清他在說什麼,笑著問道。

門冬低頭看著手中的布偶。

他的確有一隻這樣漂亮的布老虎,是他的母親一針一線親手縫的。他很喜歡,睡覺也要抱著,可是在那個夜晚,大火蔓延將整個屋子包裹,所有一切付之一炬,那隻布老虎也在其中。

後來兜兜轉轉,他被人帶走,又被人救出,他去了姑逢山,和救他的少年睡在一起。他沒有了爹娘,也沒有了布老虎,夜裡常常從噩夢中驚醒,哭個不停。

那位年少的七師叔從榻上坐起身,看著在黑暗裡抽泣的自己,沒好氣地問:「小鬼,要怎麼樣你才能好好睡覺?」

他含著眼淚,怯懦地開口:「師叔,我、我想要一隻布老虎,有尾巴,眼睛黑黑的布老虎。」

少年一掀被子,走了。

後來顧白嬰消失了好幾日,再次見到這位小師叔時,這人手中拿著一隻布老虎,往他手裡一塞:「拿著吧。」

門冬從未見過這麼醜的老虎。

醜到如果不說是老虎,實在沒有人能看出這到底是什麼。這老虎縫得歪歪扭扭,眼睛倒是用了上好的烏金石,烏金石是方形,夜裡還會發光,這東西放在枕頭邊,夜裡醒來瞧見,只怕會以為是來索命的妖獸。

門冬就哭得更傷心了:「怎麼這麼醜......」

「還嫌醜?」少年怒道:「這可是我親手縫的!」

他把那隻布老虎摟在懷中,在這陌生的宗門裡,第一次安心地、痛痛快快地放聲大哭起來。

手中精緻的布老虎似乎有些冰涼。

那些隱隱約約的畫面,終於將他的一切回憶勾起,像是從一場陌生的夢中驚醒,門冬抬眼看向四周,驚訝地察覺空氣中那股甜膩的、溫暖的味道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變得腥苦、潮濕。像是水草摞在一起腐爛,他再看向身側的婦人和漢子,熟悉的面孔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模糊了。

這裡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很多年前,就在那場大火中消失了。他的爹娘和布老虎,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一股強烈的恐懼攫住了他,門冬一把推開面前的婦人,跳下床朝門口跑去,大喊道:「救命啊——」

那扇看起來堅固的木頭門,像是幻境一般,被他一頭扎了進去,門外是陰冷漆黑的甬道,掛在牆上的火把在地上投出一道淺淡的光影,冷風刮在他臉上像刀子一般,那點溫暖被殘酷地驅逐出去,他徹底地從夢中醒來。

這裡是......巫凡城的甬道。

是的,他們在巫凡城的祭壇裡,被沙潮追趕,顧白嬰和楊簪星被掉下來的橫樑阻攔,而他跟著孟盈他們衝上了階梯,再然後.....再然後他一轉身,發現自己和已經去世的爹娘正在山中砍柴。

門冬猛地回頭望去,那扇木頭門已經不翼而飛,前後都是甬道,沒有什麼溫暖的屋子。

「幻境?」他恍然大悟。

可是孟盈呢,孟盈他們在哪裡?門冬抬腳剛要走,腳邊絆到了一個東西,差點將他絆倒,他低頭一看,一隻腿從黑暗裡伸了出來,斜斜地擋在自己面前。

這裡又黑又暗,若不是方才那一下,門冬也沒注意到。他嚇了一跳,順著這條腿看去,就見有人的半個身子睡在密室裡,兩條腿大剌剌的橫在路邊,正是田芳芳。

「田師兄!」在這裡陡然發現一個同伴,門冬激動極了。他跑到田芳芳身邊,發現田芳芳一動也不動,心下一沉,想著該不會是死了吧?再仔細一看,發現田芳芳胸口起伏,尚有呼吸,應當還沒死。

此地古怪,他既沉入幻境,田芳芳多半也是著了幻境的道。門冬推了推田芳芳,在他耳邊大喊:「田師兄!」

田芳芳一動不動。

他推了半晌也沒反應,末了,門冬鼓起勇氣,一巴掌扇在田芳芳臉上,吼道:「田師兄!」

田芳芳睡得香甜。

門冬揪著他的頭髮往外拔,宛如拔一隻陷在地裡的大蘿蔔:「田——師——兄——」

「田師兄」沒有半分回應,甚至嘴角微微揚起,滿臉幸福,彷彿深陷美夢。

門冬一屁股坐在地上,頓時感到一陣無助,他修為本就一般,何況現在元力盡失,乾坤袋也打不開,田芳芳怎麼都叫不醒。田芳芳不醒,他一個人怎麼去找別人?

門冬坐在地上,垂頭喪氣地抹了把眼角。方才那麼一通折騰,田芳芳被他從密室裡拖到了密室外,那條橫出來的腿被扯得鞋子都掉了,露出破了一個洞的襪子。

姑逢山上宗門裡,衣物都有份例,襪子是用特別的白帛縫製而成。而田芳芳的襪子卻是紅色,鐵定是他把發下來的襪子給賣了,用廉價貨代替。如今那襪子破了個洞,露出這人的一個腳趾頭在外面,門冬看著看著,心中突然一動。

要不,換個法子試試?

......

桌上的菜都是他愛吃、且以前吃不著的。

八寶野鴨、佛手金卷、炒墨魚絲、金絲酥、奶汁魚片、五彩牛柳......田芳芳吃得狼吞虎咽,吃得急了,就拿起一邊的花雕罈子灌上一口。

錢家倒了,原先的下人各自散去,他沒要銀子也沒要古玩,要了村東口一塊地,本想拿這地種點紅薯什麼的,吃不上飯的時候還能充充饑,沒想到開荒第一天,一鋤頭挖下去,竟挖出一箱金疙瘩。

他就用這箱金疙瘩置了田置了地,修了漂亮的大宅子,將爹娘都接了進來。

有了銀子後,每日都能吃得飽飽的,也不必如從前一般被動輒打罵,田芳芳感覺到周遭的一切都變好了起來。不對,還有一樣不好,就是他的記性變差了。譬如這如何發家、如何擁有的這一棟宅子的來龍去脈,還是宅子裡的侍女告訴他的。侍女這麼一提醒,他才模模糊糊地想起來,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不過,人上了年紀,記性不好也是常事。原先在錢府做長工的時候,他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吃飽饅頭,頓頓有肉,睡頂軟的床,沒料到如今全都變成真的了。好運來得太過突然,就像一場夢。

他夾了一筷子雪白的魚肉放進嘴裡,魚肉清甜細膩,田芳芳舒服地咂了咂嘴,忽而覺得腳邊有什麼東西癢癢的,低頭一看,險些魂飛魄散。

一隻灰色的老鼠正圍在他腳邊,兩隻爪子似乎要順著他的褲腿往上爬,而他的鞋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兩隻腳正赤裸著踩在地上,能明顯地感覺到老鼠爬過腳背上酥酥麻麻的感覺。

「娘啊,這裡怎麼會有老鼠?」田芳芳駭然大叫起來。

小時候家貧,屋裡連床都沒有,隻用泥土摞一張矮榻,因為家中吃得不夠,連老鼠都餓瘋了,有時候睡到半夜,老鼠就會爬到床上咬人。田芳芳八歲的時候,隔壁的剛出生的小嬰兒就在夜裡被老鼠啃掉了鼻子。他仍記得當時那血淋淋的畫面,在田芳芳心裡,沒有比老鼠更可怕的東西。

如今,他這修得精緻豪奢的府邸中,竟然也會有老鼠?

「來人——來人——」他喊道。

那腳下的老鼠卻越來越多,不知道從何而來,隻瞧見從四面八方湧來的灰色潮水,那些毛茸茸的東西拂過他腳背,他爬上凳子,老鼠也跟著爬了上來,爬上桌,老鼠窮追不捨,酥麻的感覺漫過他身體,一股難耐的奇癢迫使他大喊出聲:「滾開!」一邊伸手去摸腰間的斧頭。

他的手摸了個空。

斧頭呢?他的乾陽斧呢?

可是,乾陽斧又是什麼?

田芳芳感到自己的腦海裡突然變得混亂了起來,記憶似乎出現了差錯。那些灰色的喧囂浪潮在面前停滯了下來,宅院漸漸變得模糊,一個清亮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伴隨著腳心的癢意:「田師兄!田——師——兄——」

田芳芳猛地睜開眼睛。

面前的小童正抱著他的腳摟在懷裡,小臉憋得通紅。田芳芳怔了片刻,突然反應過來,一把將自己的腳奪回來,看著門冬的表情格外複雜:「師弟,沒想到你竟然有這種愛好?」

門冬冷不防被他蹬了一腳,半晌從地上爬起來,氣得臉色鐵青:「誰有這種愛好?要不是看你一直沉在幻境怎麼都醒不過來,誰要去脫你襪子?」他捏著鼻子:「臭死了!」

那時候田芳芳沒有要醒的跡象,門冬也就死馬當作活馬醫,乾脆將田芳芳的襪子脫了下來,撓他腳心癢癢。沒想到這方法竟如此好使,田芳芳果真醒了過來。

「幻境?」田芳芳愣了一下,一邊穿襪子一邊道:「剛剛那是幻境?」

「你夢見什麼了?」門冬湊近他問。

田芳芳沒說話,在那幻境裡,的確有他想得到的一切,如果不是門冬將他從其中喚醒,要沉迷多久,

還真說不定。

「不過師弟,」他穿好兩隻襪子,又開始穿鞋:「你是如何醒來的?」

門冬猶豫了一下:「我有仙靈竅,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

因為有仙靈竅,所以他的嗅覺和味覺也別人都不一樣。幻境裡的紅糖糕,縱然竭力模仿出他記憶中的香氣,可當他一口咬下去的時候,還是會嘗出沙土的腥氣。當他察覺到異樣的時候,幻境就會露出破綻,比如那隻老虎,他也就會順著那個破綻,找到真相。

田芳芳穿好鞋,在地上踏了踏,忽而又「呸呸呸」地吐了幾聲,狐疑道:「怎麼一嘴沙子?」

「你是不是吃裡面的東西了?」門冬問。

「是啊!」

「幻境裡的食物,多半是用沙土幻化而成。」門冬一張臉綳得緊緊的:「算了,我們先去找孟師姐他們吧。」

這甬道很長,然而田芳芳和門冬沒走兩步,就看到了牧層霄。

他靠牆半坐著,低著頭,懷裡抱著滅神刀,乍一看還以為他還醒著,田芳芳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師弟——」

牧層霄雙目緊閉,沒有反應。

「看來他也是沉入幻境了。」門冬皺眉看了一會兒,蹲下來扛起牧層霄的一條腿,招呼一邊的田芳芳:「快點,你也來幫忙。」

田芳芳跟著蹲了下來,對門冬道:「我來吧,你在一邊呆著就行。」

......

秋日的長空似乎也是金色的。

落葉鋪了滿地,遠處的雁群在雲上劃過灰色的影子,遙遙地消失了。

牧層霄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的劍。

這劍是嶽城城主送他的,祝賀他結丹。如今他是整個嶽城中,第一個十八歲以前結丹的天才,人人敬他怕他,他和柳雲心不必再看別人眼色過日子,就連嶽城少城主王紹,看見他也要恭恭敬敬。

柳雲心坐在樹林裡的青石上,綉著手中一面扇子。明明天氣日漸轉涼,她卻偏偏要綉什麼扇子。牧層霄的目光掠過她臉上,又重新回到了手中的長劍上。

這把劍很漂亮,劍鞘上鑲著一塊血色的寶石,最重要的是,這是一把中級靈器。這樣華麗又威風的兵器,是過去他想也不敢想的。他本應為擁有這把劍自豪,而不知為何,每每他看到這把劍,他的心裡都會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就好像......就好像這不是他的劍一樣。

他搖了搖頭,將心中那點異樣的感覺拋開,拔劍開始修鍊,然而甫一動作,便聽到四周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柳雲心慌張地看向他,朝他不顧一切地跑過來,他喝了一聲「雲心」,就要衝過去救她。然而就在他與柳雲心之間,地面突兀地裂開一道口子,緊接著,從那道口子裡漫出水來,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衝出來,纏上了他的雙腿。

他心頭一震:「是『域』!」

「雲心,快跑!不要被它的沙子射中!」牧層霄沖柳雲心喊道。

話一出口,他突然愣了一下,這話怎麼這般熟悉,眼前的畫面似乎也在哪裡見過。

那隻黑色、面膜模糊的妖獸卻像是不肯放過他似的,牢牢地纏著他的腿,將他往地底的裂縫中拽去。

他奮力地掙扎,抬起頭卻看見柳雲心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那隻綉了一半的扇子丟在地上,刺繡拙劣又粗糙。

柳雲心不可能丟下他獨自一人逃走,柳雲心也不可能綉出這樣醜絕人寰的扇面。

猶如一張漂亮的墨畫,被滴落的雨水漸漸沖開了紙上的油彩,那些精緻的圖案開始變得混亂不堪,分辨不清最初的樣子。雁群消失了,光也消失了,金色的長空變得錯亂。他看到暗色的火在面前搖曳,有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急促地、一聲又一聲的。

「師弟!牧師弟!」

「牧——師——兄——」

聲音越來越大,像是越過了無數虛假的嘈雜,清楚地響徹在耳邊。一股涼意從腳下升起,似乎有人在擺弄他的身體,這動靜令他清醒。

牧層霄猛地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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