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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漢彰武》第二十章 賈詡乞活
不知過了不久,陳沖好似在無邊幽寂的湖中沉浮。頂上卻是斑斕的光影,漂浮著一片光明。而他自童年到現在的往事,就在光影中歷歷閃過。

七歲便能吟詩作賦的潁川稚子,與荀緄論史,技驚四座;熹平五年時,黨錮再起,他辭別父母,前往京畿遊學,入太學與學海何休論經,大獲全勝,又受經神鄭玄賞識,拜為忘年交,時人譽為龍首,然而這一去之下,竟沒有見到母親的最後一面;服喪之後,自己輾轉數州,尋求志同道合之人,所得寥寥,心灰意冷之下,至幽州與劉備三人結義;光和三年,他說服孝靈,再出大軍征討檀石槐,攻破王庭,卻因各部爭功,各自班師,以至於征討無功;光和七年,中平元年,黃巾關東起兵,烽煙四起,自己與劉備東平起兵,在國家危難之時,出生入死,苦戰支撐危局;而後終將黃巾圍困在巨鹿,說服張角投降,卻由此釀成大錯,以致千秋亭屍骨堆積。

此後因抗詔入獄,又因鄭玄蔡邕營救得出,不得重用,被發配在太學教書談經;祖父陳寔去世後,請命入西河,先以斷指盟白波,後數載平匈奴之亂;然而孝靈禦極,雒陽政變,朱儁處要職不從,依舊令董卓篡權;聯合袁術孫堅討董,一度逼近功成,卻不料仍落得個孫堅慘死、各部離散的結局;之後等到涼人內亂,關中火併,傾並州之力擊敗涼軍,扶持天子,以為自此走上了正軌;後平更蒼、滅袁術、殺袁紹,安撫九州,卻在大業遲尺之際,連遭背叛。如今披肝瀝膽親冒失石,好容易擊退劉范回到長安,竟又在城下竟目睹了全家被屠的慘劇。近在遲尺卻無能為力,自己原來是如此失敗。

回憶至此,陳沖微微吸了一口氣,他感到自己正在黑暗中沉淪,四肢與五感都逐漸消失。但他沒有任何掙扎的慾望,彷彿達到永恆的寧靜。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到有人在呼喚他,那個聲音似乎在耳邊,像一團白絮將他輕輕包裹,將周遭的幽寂融化了,然後慢慢清晰,那聲音說:「庭堅,庭堅!」

是妻子嗎,他用力張開嘴,微微地喊了一聲:「是阿琰嗎?阿琰!」可是,他想,阿琰已經死在自己眼前了啊!

那聲音卻嗔怒說:「傻子,是我,阿白啊!」

這時,陳沖才從渾噩中蘇醒過來,他勉強睜開雙眼,卻感覺一片昏花模湖,過了好久還沒有清晰。但他聽出了董白的聲音,手雖然沒有力氣,還是感覺得道董白握著自己的手。

陳沖本有萬語千言,可不知如何傾述,停了許久,隻說了一句:「過了多久了?」

董白輕聲道:「六個時辰了,現在大家都站在外面,等著你醒。」

陳沖勉強能看清一些了,他發覺身邊已點上燭火,原來已是晚上了。他咳嗽了兩聲,慢慢說道:「讓大家都進來吧,我已好些了。」

話畢,喘氣不止。而後聽到眾人紛紜湧進的腳步聲,令他有些頭暈目眩。這時陳沖已有力氣坐起來,低頭揉著自己的雙眼,過了好一會,眼前的模湖逐漸收斂定型,他才抬首往周遭望去,正見眾人如山石般站定不動,但眼神都投向自己。

陳沖開口第一句是:「我休息這段時間,城中可還有異動?」話剛出口,他立刻感到一陣自責,緊接著問道:「我家人的屍首,現在如何了?」說完這句話,他的心頓如鈍刀切割,逼得他不斷彎腰咳嗽。

陳登等他咳嗽稍停,上前答說:「使君放心,公回營後,我一直維持軍中秩序,各部戒備森嚴,城中也沒有妄動。」

他在這微頓,小心翼翼瞥了眼陳沖的臉色,繼續道:「至於使君親族,我已派人盡數收斂,並整理遺容。只是周遭鄉舍無有好棺,我派人求購,僅找到幾口薄棺而已,我已派人......」

話音未落,陳沖打斷他說:「如此就好,不勞元龍費心了。」

他又問道:「棺槨停在何處?」

陳登答說:「就停在使君帳後,我已吩咐過,每日換一次冰。」

陳沖微微頷首,又咳嗽了兩聲,接著說道:「我身體無礙,大家不用擔心,若是無事的話,大家就先去休息吧。現在夜也深了,有什麼事,我們明日商議。」

眾人也都體諒,很快就稀稀落落各自散去了,倒是董越還站在帳中沒有離去,面露難色地看著陳沖。

陳沖見他似有苦衷,便讓董白拉下帳幕出去,對董越和聲問道:「校尉有何事要說?」

董越見周遭無人,立刻對陳沖跪拜道:「使君!今日有人忽入我營帳,說有要事與使君商談,此人身份特殊,我不敢與他人商議,只有等使君決斷。」

陳沖疑惑問道:「誰?」

董越靠近說:「賈詡。」

陳沖聽聞這個名字,頓覺一陣天旋地轉,勉強坐穩了身子,再次確認道:「賈詡?」

董越見他目中似有火光,不由一陣膽寒,還是硬著頭皮說道:「對,賈詡!他是傍晚縋城而下,到我營中來的。」

他怕陳沖懷疑他通敵,立刻又補充說:「若是使君不願見,我立刻喊人回營,把他一刀砍了!」

陳沖按手製止,而後微微後仰,撫額說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不必如此,讓他進來吧。」

董越應了一聲,轉身就出去,沒多久又回來。陳沖往他身後望去,正對上賈詡的眼神。

這是陳沖與賈詡第一次碰面。在陳沖的第一眼中,賈詡並不像他想像的那般刻薄毒辣:他兩鬢斑白,面容清臒,一直可以看到兩頰刀削般的顴骨,再看他一身樸素澹雅的灰白羊皮長裘,一雙無欲無求的溫和眼神,彷彿清心寡欲的得道老者。唯有他挺拔如松的站姿與滿是老繭的雙手,才能察覺出他也曾是武人。

賈詡也看了陳沖一會,顯然他也沒想到,眼前這個虛弱喘氣的中年人,竟會是聲動四海的熹平龍首。他不禁心想:「呂布這一下,若能氣死陳沖,倒也不失為神來之筆。」他隨即又在心中嘆息道:「可惜!看來他還是緩過來了。」

身處弱勢,賈詡也無暇自矜,他對陳沖拜了一拜,先把最要緊的話說出來:「今日之事,皆是呂布矯詔而為,非是陛下旨意,還請龍首節哀。」

陳沖看了他片刻,而後輕聲說道:「陛下遣使出城,是來體諒罪臣的麽?」

賈詡說:「陛下是向龍首認錯罷了。他誤信奸臣,不料為奸賊所恃,以致國家分裂,黎庶蒙災,故而心中後悔不已,希望龍首能諒解。」

陳沖險些因荒誕而失笑,但到底平澹說道:「陛下的意思,是一切照舊?」

賈詡低首應道:「正是此意。」

陳沖「呵」了一聲,往身後虛指道:「我身後不止有八口棺材,自呂布入京以來,他從西京殺到河東,再從河東殺到三輔,到了今日,死去的何止萬人?我可以照舊,但他們如何照舊?!」說到最後,陳沖牽出怒氣,又不禁一陣咳嗽。

賈詡等他稍好,才慢慢接道:「龍首不要說氣話。你我都清楚,你絕不會動陛下。我來這裏,是受陛下的委託,為兩宮求情。」

陳沖聽到這裏,頓時想起上次與天子的場景,又想到蔡琰陳時,心中不由湧起一股悲哀,他說道:「陛下沒和你說嗎?我早就和他承諾過,不會禍及妻兒。」不等賈詡接話,他又盯著賈詡說道:「我並非濫殺的人,但也絕非不殺。有些事,歸根到底,還是要有個交代。」

賈詡面不改色,很平靜地問道:「哪些人?」

陳沖先道:「建平將軍董承,於渤海臨陣脫逃,又擅攻函谷關,論罪當殺。」

賈詡微微頷首道:「可。」

陳沖又道:「伏完、伏德父子,身為國戚,與董昭密謀造反,論罪當殺。」

賈詡接道:「這是應有之義。」

陳沖接道:「楊彪、楊修父子,私藏兵甲,設計行刺於我,論罪當殺。」

賈詡嘆道:「禍不及家人,龍首已是大仁。」

陳沖聽到這,臉上不由露出冷笑,最後字句道:「而呂布與你,擅殺國家大臣,縱兵劫掠民財,論罪,當殺!」

陳沖這數十年來,雖然也有動怒的時候,但如今日這般,如斫刀似的利落,霹靂般說出一連串「殺」字,實是頭一次。可縱使言語直指己身,賈詡神色卻毫無變化,他說道:「龍首如此說,卻是冤枉我了。若說殺人,我一路行事,不過存身自保,從未親手殺過一人。若談財物,家中存錢也不過數千。龍首,若是乞活也有錯,那天下人人該死。」

陳沖冷笑道:「就怕有些人乞活,要讓更多的人去死。」

賈詡聽了,卻露出笑意,他再拜而言談道:「若我能讓隴右亂平,消弭戰事呢?」

見陳沖默然,賈詡壓了一口氣,他繼續說道:「若我能說服三鎮來降,朢龍首能饒我一命。若我不能說降三鎮,我也自回京中領死。」

陳沖看著這名毒士片刻,腦中一時念頭翻湧。與他如此旗鼓相當的對手,他此前從未遇見,這讓他罕見地生出幾分忌憚。但賈詡的話也令他無法反駁,是啊,若是人想活著也有錯,人又因何而生,因何而死呢?他想著死去的人,接著又被巨大的悲哀所淹沒,終於擺擺手,嘆息著說道:「也罷。」

賈詡頓時拜謝,繼而迅速離開營壘。回宮之後,他與天子談起此次對答,不由說出對陳沖的評價道:「怒不興師,哀不及人,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世上竟真有此人?」他繼而又嘆道,「此人若在,陛下莫存僥倖,但求活便可。」

天子聞聲默然,兩人沒有談及明日戰事,但兩人都知曉,長安將在明日開城。長達四月的關中戰事,也將在明日止戈息兵,迎來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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