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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情記》第六十二章 兩條出路
當我還是阿武的時候,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可以不再挨餓。這樣卑微的願望,我從來沒有跟別人說起過——甚至是對她。

從我記事起,我就和母親住在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偏院裏。每次有人提到那個地方都不得不繞好大一個大圈子:「就是西宮院的菡湘殿後院那個小院子……」

菡湘殿是先皇囚禁廢妃的地方。是冷宮。而我那身份低微的母親,甚至連住到菡湘殿裏去的資格都沒有。聽姐姐說,我的母親只是皇帝身邊的宮女,普普通通的一個宮女,既沒有出眾的才貌,也沒有過人的心機。一夕得寵之後便被他拋在了腦後。

後來……就有了我。

我的出生令寵冠后宮的喜貴妃大為震怒。她是宰相之女,娘家在魏國的勢力如日中天。我那可憐的母親輕而易舉就被扣上了「偷竊」的罪名,遠遠打到了所有人的視線之外。儘管所有的人都知道「偷竊」只是一個借口,沒有它,還會有「犯上」、「□」等等更加不堪的說法來掩護強加在她身上的那些懲戒的合理性,但是我的母親還是承受不了這兩個字公然帶來的恥辱而日漸恍惚。

她叫我「阿武」。除了她,這偏僻的院子裏就只有姐姐跟我們作伴了。

我的姐姐,名字叫做鵲兒。據說她的母親在她出生的頭一天,看到了飛入菡湘殿的一隻喜鵲。我從來沒有見過那個女人,聽說鵲兒出生沒多久她就死了。我只知道她和我的母親經歷相似,唯一不同的就是身份。她是他的妃子,慘烈的后宮爭鬥中的失敗者。不像我的母親,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捲入那個大漩渦就敗下陣來,輸得體無完膚。

鵲兒比我大三四歲吧,可是瘦弱得總象一個長不大的小女孩。菡湘殿裏除了一個壞脾氣的老太太,沒有人搭理她。所以她總是願意溜到我們居住的小院子來。

鵲兒很聰明,總是能弄來一些吃的東西偷偷地塞給我。然後一邊咽著口水一邊摸著我的頭說:「快吃吧,快吃吧。你看看你,瘦的象隻貓兒。」

我的母親總是靠在廊簷下,望著我們恍惚的笑。

那段日子,應該是快樂的吧。雖然經常會挨餓、冬天沒有煤炭……但是有母親,有鵲兒還有陳婆婆,一家人總還是在一起的。母親精神好的時候,還會板著臉教我們背背詩書,或是帶著我們在院子裏的沙地上拿著秸稈寫寫畫畫。我常常想,日子如果可以這樣繼續下去,也是好的。

可母親的身體還是一天一天衰弱了下去。陳婆婆和鵲兒前前後後跑了好幾次都沒能請來太醫替她診治——她只是一個連冷宮都住不進去的失寵的女人,在這宮裏,這樣的女人比玉水河邊的卵石還多。誰會在意她的存在呢?

可是我不能坐視她就這麼死去。那天天擦黑的時候,我帶著母親僅有的一支簪去了太醫院,那是他們一夕歡愛的時候,他賞賜的東西。被她當寶貝似的收藏了十來年。若是神智還清醒著,我猜她一定不肯讓我拿去賄賂那些齷齪的太醫。

可是我沒有找到太醫,卻在那裏遇到了另外的一個人。五世子魏策。喜貴妃的兒子。為了表示自己的孝心,親自到太醫院來督促太醫們給自己的母親配藥的。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那張驕縱的臉,記得他不顧我的苦苦哀求打我走時那副不耐煩的神情。可是……憑什麼?!她的母親只不過是誤食了魚籽,手臂上起了些疹子。而我的母親卻危在旦夕。難道別人的一條命還比不過她的幾個疹子來得重要?

當他再一次將我推開的時候,我忍無可忍地和他打了起來。那是我第一次和別人動手打架。而他,卻是自幼習武的天之驕子。所以那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現在想來,仍然是毫無懸念。

當我被他踩在腳下任意折辱的時候,鵲兒沖了進來。她象一隻怒了獅子一樣抓起葯杵就砸向了魏策。魏策被砸中了肩膀,惱羞成怒之下拔出腰際的短刀就刺了過去。

我甚至還沒有看清楚到底生了什麼事,鵲兒就已經倒在了我的身旁。肩頭插著魏策那把鑲嵌了寶石的短刀。

鵲兒沒有死。可是她剩餘的日子卻比死更悲慘。

那天深夜,喝醉了酒的魏策闖進了我們住的小院子。一腳將我踹倒在地,便提著皮鞭闖進了房間裡。我撲過去想要抓住他,可是他那些如狼似虎的手下死命地把我按到在地上,我不知道我的背後踩著多少隻腳。我動不了,滿嘴都是腥冷的泥土。

我的母親甚至沒能招架住他的一通皮鞭便溘然而逝。脾氣不好的陳婆婆抱著我母親的屍體一直在哭嚎,她乾澀的哭嚎在黑黢黢的破院子裏左衝右突,甚至比母親的死更加令人心驚。魏策聽得心煩,便讓手下拖著她出去割了舌頭。

然後……便是撕打聲和鵲兒的尖叫。淒厲得彷彿一隻惡鬼的爪子,將我的整個世界都撕抓到了粉粉碎。那一刻的我,被踐踏在泥土裏,嘴裏是泥沙和鮮血。而眼裏卻是一片空茫。恨不得自己是一隻狂暴的惡鬼,將這些披著人皮的禽獸都拖入地獄的油鍋裡去。

絕望的叫喊聲漸漸微弱下去。天將明的時候,魏策推門走了出來,臉頰和裸露的脖子上還帶著明顯的抓痕。但他的神情卻帶著譏誚的得意,將一口濃痰啐在我的臉上便揚長而去。

鵲兒死了。母親也死了。那個脾氣暴躁的老太太也死了。

我懷裏揣著染了鵲兒鮮血的那把剪刀摸進了魏策的寢宮。象一隻卑微的獸一般潛伏在寢宮外面的花叢裡等待著深夜的來臨。那夜是如此的漫長,而我的剪刀落下去的那一剎那卻又那麼的緩慢。緩慢到他反手將我摔出去的時候,我還能看清楚那把剪刀在他的胸口劃過時濺出了怎樣一道血痕。

那血痕就疊印在鵲兒抓出來的指印上。

事情終於鬧到了他那裏。

那是我頭一次見到這個名義上我該叫他「父親」的男人。我冷眼看著他不痛不癢地呵斥魏策。然後回過頭來帶著淡漠的神氣不耐煩地打量我。

而我只是一眨不眨地看著魏策。我從沒有這麼痛恨一個人過。甚至到了很多年後,他被秋清晨的手下射死在了魏王宮的城牆上都沒能讓我的恨意削減一分。我同時利用對他的痛恨痛恨著我自己。我是一個廢物,誰也保護不了。

「鬧成這個樣子,這宮裏你是沒法子呆下去了。」這是他對我說過的唯一的一句話。

就在他說完這句話的第二天,我被塞進了前往趙國的馬車,開始了另外一段更加不堪的歲月。

而我甚至不能去死。

因為真正該死的人都還活著。

所幸的是,我還有她。

當我在那個潮冷的山洞裏神志不清的時候,她的懷抱裡是我唯一可以感知的溫暖。在我已經失去了這個塵世間僅有的羈絆之後。

她以她特有的方式將一種存在感清晰地傳進了我晦暗的生命裡。鮮明得如同暗夜裏的火。讓我覺得,在經歷過了那樣的失去之後,我還可以活著。

也許那時的我,需要的只是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我不能靠近她,不能和她說話,甚至連多看了她幾眼都會給她帶來了鐵面具那樣的折辱。她在瑞帝的心目中並不是全心信賴人。可她還是想方設法地回護著我……

而此刻,當我渾身冰冷地躺在她的臂彎裡,感覺到她溫熱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臉上時,我突然覺得能活著,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

不管怎樣卑賤地活著,她的存在都讓我經歷過的一切在冥冥之中有了存在的意義。

可是我還是不能死。雖然該死的人都已經死了。

我在昏迷中感受著心臟微弱的跳動,我知道自己還在艱難得活著。我對自己說:死去的是那個因仇恨而活著的阿武。活下來來的,是因愛而活著的阿武。

是的,因為愛。

我懵懵懂懂地睜開眼,在似真非真的一團迷霧之中,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張英俊到張狂的面孔。他正俯視著我,眼睛裏閃動著狡黠的光,象一個正在盤算著惡作劇的孩子。那樣的神情雖然讓人不自覺地心生警惕,卻並不討厭。

他摸了摸我的額頭,很不情願地嘆了口氣:「你居然就這麼活過來了?真是的……」

這句話,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於是他又嘆了口氣:「小子,你現在可落到我手裏了。你的死活可都掌握在我這雙完美的手中哦。你說,我是救你還是不救你呢?」

「當然是……救。」這一句我想像中的嘶喊,並沒有如我所願地出聲來。可是他看著我的唇形還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撓著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沉思。我看得出他在盤算著什麼,或者說他已經盤算好了什麼事,但是故意在我面前表露出猶豫的樣子來。我的神智雖然不是很清醒,卻也不傻。我明白他這樣的姿態是在欲擒故縱,要引我上鈎。

對付這樣孩子氣的小把戲,最好的辦法就是視而不見。

果然,我閉上眼睛沒有多久,他就沉不住氣了:「我現你其實是一隻狐狸。披著白兔的皮是故意給她看的吧?幸虧……被我識破了!」

我睜開眼望著他。我知道他會讀唇語,也就不介意自己無法出聲的事實:「我是什麼並不重要。」

他很惱火地湊到了我的面前:「你再惹我我就捏死你。反正我已經告訴她你掛掉了!」

我的心小小地驚了一下。隨即便釋然。與其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出現在她的面前,還不如讓她以為我死了的好——被她保護的日子,我已經過得夠久的了。我從來不認為自己真的是一隻無害的白兔。

「這樣吧,」他皺起了眉頭,露出很煩惱的樣子:「現在呢捏死你是最省事的辦法……」

我忍不住笑了。他已經廢了那麼大的勁兒救了我,又何必再說這些嚇唬人的話呢?

「你要怎樣?」我問。

「一個交易。」他篤定地望著我,頑皮的眼睛裏閃動著一片耀眼的光華:「如何?」

憑藉本能我就能猜到那是什麼樣的一個交易。可是我無法拒絕。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擺在我面前的兩條出路,一條路是回去去找她,繼續拖累她;另一條路,就是這個男人所指引的方向。

這條路存在太多的未知因素,也許哪一天真的會無聲無息地死去。可是……我別無選擇。我不能永遠在她的面前扮演小白兔。如果我連嘗試去保護她的勇氣都沒有,那我又有什麼資格對自己說愛?

我想,我還從未如此清晰地看清楚過自己的心意。

我吃力地抬起了自己的手,伸向這個笑容燦爛的男人:「我們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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