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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時已到》090 少婷
「我可憐的兒啊,你怎就如此狠心……你走了可叫娘怎麼活啊!」

年約五旬上下的婦人撲在堂中覆上了白布旳屍身旁,哭得昏天暗地,一手扶在將屍體抬回的竹板上,另隻手不住地捶著鈍痛難當的心口。

「浩兒還這麼小,嗚嗚嗚……」跪坐在一側的年輕婦人也低頭垂淚啜泣著,她懷中抱著個孩子,正是想學走路的時候,咿咿呀呀地伸著雙手想要掙開婦人。

然而平日裏被家人捧在手心兒裡的娃娃此時也無人顧及了,堂中隻哭聲一陣蓋過一陣。

苗娘子站在那裏,望著白布下露出的一隻青白浮漲的手掌,神情有些怔怔。

她髮髻有些散亂,左臉上還有著巴掌印和抓痕。

「大嫂,你還有浩兒,還得看著浩兒長大呢……你可不能垮下!」另一名生著張榮長臉的婦人拿帕子擦去眼淚,安慰著悲痛欲絕的苗母,「慶林在水裏泡了足足兩日了,還是早些讓他入棺為好……」

苗娘子聞言忍著淚,張了張乾澀的嘴,看向苗母:「娘,嬸娘說得對,讓慶林入棺安息吧……」

「安息?」苗母抬起頭直直地看著她,紅腫的眼睛裏滿是怨恨:「你這個害死他的人還好好活著,他怎麼能夠安息!」

說著,手撐著地爬坐起身,猛地朝女兒撲了過來,抓著女兒的肩哭喊著質問道:「你告訴我,他怎麼能安息!」

「他求了你多少回!那二百兩銀子,竟比你親弟弟的命還重要嗎!」

「你的心怎麼就這麼狠?」

「如果不是被那些追債的人逼急了,他怎會冒險跳進河裏!」

「臘月寒冬,我的慶林該有多冷啊……」

「你害死了我的兒子,是你這白眼兒狼害死了我唯一的兒子!」

苗母哭著罵著,又要伸手去抓撓一動不動由她打罵的苗娘子。

「大嫂,你冷靜冷靜……」苗家老二媳婦方氏上前拉住苗母一隻手臂。

苗母猶不甘心,幾近怨毒地瞪著女兒:「老天真是不長眼,死的怎麼不是你這掃把星!」

一瞬間,苗娘子隻覺渾身血液冷透:「娘……」

「別喊我娘!我最後悔的事就是生下了你!當初將你生下時,就該聽你爹的話,將你這賠錢貨給掐死的!如果沒了你,慶林現今也不會出這樣的事了!你就是來找我們家索命的惡鬼!」

苗娘子近乎陌生地看著面前的婦人。

這些話,當真是她的母親說出來的嗎?

她忽然想到許多——

幼時身邊總有長輩說她命好,不像她之後的那兩個妹妹,剛生下來就被按在水缸裡溺死了……

所以,生作女兒身,能夠不被掐死淹死,就已經可以被稱之為「命好」了嗎?

是後來親事上的一次次不幸之下,母親的「包容」,弟弟的「撐腰」,才讓她潛意識裏慢慢不再去想那些不公。

她甚至也一度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能夠有這樣開明的家人。

可以往那些她眼中的「好」,當真是真的嗎?

或者說,那些好一直都是有前提的?

耳邊仍舊是誅心的罵聲,苗娘子再難忍受,一字一頓問:「當真是我害死了慶林嗎?」

苗母恨意衝天:「不是你還能有誰!」

苗娘子轉而看向方氏:「嬸娘也這樣認為嗎?」

方氏欲言又止,表情複雜,朝她使著眼色:「少婷,慶林剛出事,你就別再惹你娘傷心了……」

「是啊,又是我不懂事了。」苗娘子諷刺地笑了一聲,遂看向跪在那裏的年輕婦人:「弟妹,你也覺得是我害死了他嗎?」

「我豈敢這樣說阿姐……」年輕婦人聲音更咽沙啞,低低地道:「可那日我分明也私下求阿姐了,隻當借我們二百兩銀子應急……阿姐卻也不肯……」

「借?你們『借』過的銀子,何時還過一回?」

年輕婦人聞言一噎,眼淚愈發洶湧:「慶林剛走,如今阿姐是要同我孤兒寡母算帳了麽!」

苗母又要撲上來:「我怎生了你這麼個討債鬼!」

方氏緊緊將她拉住,勸說著,並朝苗娘子搖頭示意。

苗娘子卻向年輕婦人又走近了一步:「我再問弟妹一句,浩兒周歲宴時的禮錢都在何處?」

「……早花光了,且不說一家老小的嚼用,單說慶林喝酒賭錢就是填不完的窟窿,哪裏還能有什麼富餘?」

「你也知是填不完的窟窿,所以這窟窿理所應當就該我來替他填,對嗎?」

「夠了!」苗母大聲呵斥著。

苗娘子轉過頭對上那張神情猙獰的臉龐:「我還要問母親,當真拿不出二百兩銀子來嗎?這些年來逢年過節,我孝敬您的銀子都去了何處?」

苗母咬著牙:「你說這些話到底什麼意思?莪們若有銀子,豈還會求到你這尊大佛頭上!」

苗娘子聞言再不多說什麼,忽然轉身穿過內堂門,往裏院走去。

身後的罵聲她全然不理,徑直去了苗母的臥房,將被褥掀開捲起,打開床板下的箱格,取出了一隻匣子,返回前堂。

「啪!」

苗娘子將那隻上著鎖的匣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匣子生生被摔開,其內碎銀、銀票,乃至一些金飾全都散落開來。

堂內登時一靜。

苗母嘴唇一顫,氣得渾身顫慄:「你……」

「便是近兩年來鋪子生意不錯,可賺來的銀子大部分我都拿回了家中,二百兩銀子於我而言幾乎是全部的積蓄——若說不肯將全部積蓄拿出來替一個賭鬼還債便是殺人,那母親何嘗不是殺了自己的親兒子!」

「我曾說了多少次,不能再叫慶林賭錢,母親表面應下,背地卻一味溺愛縱容!待他欠了賭債時,便軟硬兼施地逼我替他去還,一次兩次,母親吃定了我每一次都會心軟……隻一次未依,便成了母親口中的殺人兇手了!」

「我已問罷了前後經過,慶林之所以溺亡,無力上岸,是因為他喝了許多酒!一個一事無成,欠著一身賭債還要去買醉的人,如此不知愛惜己身,憑什麼讓我來替他的死擔責?」

「且他已離家整整兩日,你們今日才出去尋他,如此縱容無度,全無分寸,出了事又有什麼資格來怪我?」

「爹去的早,我曾立誓不再嫁人,除卻那些謠言之外,更是有心替娘分擔家中……慶林成家生子,哪裏不是我在幫襯?」苗娘子眼中含淚看著苗母,幾乎一字一頓道:「可我也是你的孩子,我也是人——且他是你的兒子,不是我的!」

「你……」苗母胸口劇烈起伏著,伸手指著她,嘴唇哆嗦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少婷啊,死者為大,你怎能當著你弟弟的屍骨說這般難聽的話……」

方氏勸道:「且都說長姐如母,你身為姐姐,理所應當要為弟弟操心的,都是一家人,說這些豈不生分?你娘她才沒了慶林,你這做女兒的可斷不能再叫她寒心了啊……」

「好一個長姐如母,死者為大……所以這便是母親待我肆意打罵,將慶林的死歸到我頭上來,甚至咒我去死的理由嗎?」

苗母抓起一旁的茶壺,重重地砸了過去。

「……你給我滾!」

茶壺重重砸在苗娘子右肩處,滾落腳下摔得粉碎。

「滾出去!我全當沒生過你這個掃把星!」

苗娘子不知自己是如何轉過身,如何走出的家門——如果她身後這座宅子還能被稱之為「家」的話。

天色已經暗下,不知何時又落起了雨珠。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外許久,忘了抬腳。

直到一道急促的聲音忽然傳來——

「苗娘子!」

她怔怔抬頭,只見風雨中有人朝她快步奔來。

「傷到哪裏?可要緊?」

柳荀也未提燈,昏暗中瞧不清她具體的模樣,尤為焦灼地問。

他聽夥計小哥說了,今日清早,苗母忽然找去包子鋪中,當眾衝上前打了她,發了瘋一般。

她弟弟……淹死在了河中被人發現了屍首。

苗娘子遲緩地搖了搖頭:「沒事……」

柳荀看一眼她身後的家門,忽然握起她的手,拉著她轉身走向雨中。

二人回到了包子鋪。

柳荀將苗娘子帶到後院堂中,然而她彷彿丟了魂魄,問什麼都沒反應,也不肯去換衣。

柳荀唯有道了句「失禮了」,將人按進椅子裏坐下,而後手忙腳亂地四處翻找起來——

點了火盆,燒了一弔壺熱水,塞了湯婆子給她,又取了棉巾替人擦頭髮,左右未尋到披風,乾脆抱了床被子將人圍裹住。

末了,又跑去院內,將拴在院中棗樹下淋雨的大黑狗牽去了柴房。

大黑狗瞪著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他。

柳荀莫名懂了它的眼神,遂跑去廚房極快地捯飭了一盆狗食送過來。

大黑狗搖著尾巴埋頭狂吃起來。

從柴房出來的一瞬,柳先生腳下一頓,重重一拍腦門兒:「……我這都在亂七八糟忙些什麼?」

忙昏了頭的柳先生趕忙跑回後堂,被裹在椅子裏的苗娘子像是終於回了些神一般,看向了他。

卻是聲音乾啞而輕緩地問:「認識這般久了,柳先生可知我全名叫什麼嗎?」

柳荀點頭:「苗掌櫃全名苗少婷。」

「先生博學多識,該知少婷二字是何意吧?」

------題外話------

這本書裡多民生,可能看得會有些上火,大家先忍忍,咳,相信我,這火會消下去的。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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