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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魅 下》第十一章
她知道,知道他站著是多高,知道他坐著將她擁在懷中時又高她多少,她的手記得,記得他的輪廓,記得他有多溫暖,記得他的下巴滲冒出的鬍渣時,摸起來的感覺。

他模糊的臉孔,隨著手的記憶,在腦海裡開始清楚起來。

那雙藍色的眼眸似水,如海,漾著柔情萬千。

她瘋了,終於瘋了。

可楠想著,但她能看見那個男人,那俊美無儔,金髮懶眼的男人,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拿混著汗水,雨水,和森林草木的味道。

然後他笑了,唇角輕揚,微勾,讓她的心抖,教她的魂顫。

我很高興你願意嘗試去跑馬拉松……

她聽見他說,滿心滿眼的溫柔。

以為早已乾涸的淚,毫無預警的泉湧,落下。

告訴我你是誰?

佛蘭肯斯坦。

那不是他的名字,她知道。

為什麼我醒來之後不記得你?

因為,我只是夢,我的存在,你不需要記得我。

不,不對,他存在,她知道。

我只是夢……只是躲在你夢裡的鬼魅……

他不是,他不只是她的夢,不只是夢裡的鬼魅。

你很堅強,你知道的,你很堅強,你並不軟弱……你不需要我,你知道你不該逃避現實,你知道應該把我忘了……把我忘了……

他存在,一定存在,所以他才在夢裡對她下暗示,所以他才不肯告訴她真正的名字,所以他才要她把他忘了。

你不可以陷在夢裡,不要是因為我,別是為了我……

痛,從靈魂深處湧了出來,奔竄四肢百骸,充滿她身上每一寸細胞。

現在,她終於知道她失去了什麼。

她失去的不是東西,不是物品,不只是記憶。

你不需要害怕,永遠,永遠都不需要害怕……

她失去了他。

我會保護你……我會保護你……我會保護你……

她失去了那個愛著她,她也真心愛的男人。

淚水再次決堤,難以形容的傷痛讓她哭得不能自己。

記憶的牢籠崩了一個缺口,關於他的夢一個個浮現,他陪著她在那迷宮一般的城堡裡奔跑,保護她,為她阻擋一切可能的傷害。

她傾盡所有一切去抓住那些幻覺。

不,那不是幻覺,那個男人不是幻覺。

他不是夢,其他的或許是,但他不是,她知道夢是什麼樣子,夢不會像他那樣真實,不會擁有那樣強烈的情緒,不會有那麼多的細節。

她記得他說話的樣子,微笑的樣子,走路活動的模樣,她甚至記得她嘗起來的味道,他摸起來的感覺,她記得他眼角的紋路,他皮膚的溫度,頭髮的觸感……

或許她真的病了,或許這只是因為她睡前看了這本恐怖小說,所以才將夢與現實搞混,但她無法排除他是真實存在這個念頭,沒有辦法將他存在這件事推出腦海。

她知道他存在,不只是在夢裡。

夢不可能描繪不存在的人到如此真實細緻的地步,她一定見過他,摸過他,吻過他,擁抱過他……

而這一切和她遺失的那兩個月有關。

在這之前,她不想去面對,不想知道那兩個月發生了什麼事。

她很害怕。

光是想到就毛骨悚然,莫名恐懼,無端害怕。

可是,想要見他的衝動無比強烈,遠遠勝過那威脅她的恐懼,她知道她需要看見他,需要碰觸他,她需要他,她必須找到他。

她淚流滿面的在回神的這瞬間,抓起手機,想要詢問母親關於她遺失的記憶,但她沒有按下設定好的快速撥號鍵,在那一秒,她想起老媽不可能告訴她真相。

她失憶的那兩個月,一定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可怕到讓她不願意去面對,可怕到讓湛月暖打定主意隱瞞那件事。

母親不會說的,她比任何人都還擅長保守秘密。

醫院,她得回那間醫院,她必須回到法國,她在那裡被送醫,她知道如果她要找他,必須先查出自己那兩月,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所以她移動手機,按下查號台,問了航空公司的電話,然後打過去替自己訂了一張機票。

要甩掉那兩位湛家的保鏢不是件簡單的事,但她做的輕而易舉,她從小就被保鏢跟著,她知道該如何從他們眼皮子底下溜出來。

她沒有收拾行李,隻拿了手機,護照和錢包,她知道自己不能被那兩個保鏢發現她要去哪裡,或做什麼,母親會讓他們阻止她。

所以她坐在床上等,等時間流逝,等人車往來,然後她穿上運動服,套上布鞋,下樓去晨跑,他們其中一個人跟了上來。

她跑到一半時,毫無預警的拐進捷運站,她從來沒有在跑步時去搭大眾交通工具,她看見他推開擁擠的人群,衝下手扶梯,但捷運車廂的門已經關上,快速駛離。

男人懊惱的看著她,火速壓著耳上的藍牙耳機通知同伴,但她知道他們不可能來得及,現在是上下班時間,到處都在塞車。

直飛的航班晚上才有,她到街上把自己的存款提出來,買了一個新的隨身包包和一些必須用品,然後轉到機場,搭上了飛機。

飛機上很冷,空中小姐給了她一條毯子,她的位子在最後一排,靠窗,她運氣很好,旁邊沒有其他乘客。

因為將近兩天一夜無眠,她不自覺合上了眼。

法國很遠,她時睡時醒,恍惚中,畫面閃過。

城堡,斧頭,森林,暴雨中——

她聽見雷響,感覺到白光從眼前閃過。

倒吊的人,崩塌的塔樓,手持斧頭的死神,閃電與落雷,完美的騎士——

男人微笑著,她沒有辦法動彈,沒有辦法——

她從夢中驚醒過來,差點叫出聲,但她很快發現自己人在哪,她看見那個小小的飛機窗,看見窗外烏雲滿布,不時有陣陣閃電劃過夜空,有那麼一秒,她只能僵坐在位子上喘氣。

然後她飛快伸出手,將窗子拉了下來,遮住外面的狂風暴雨。

她全身衣物都被汗水浸濕,她以手背遮住眼,感覺手仍然不住的顫抖。

完美的騎士,有著完美的微笑。

她看不清他的臉,隻記得那一身完美,和那讓她害怕的微笑。

至少她可以動,她能動。

這念頭無端閃過,讓她驚恐,忽然間,一隻手輕觸她的肩膀,她嚇得差點跳了起來,然後才發現是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

「小姐,你還好吧?你需要幫助嗎?」空姐一臉擔心的看著她。

「不用。」她搖搖頭,舔著乾澀的唇:「謝謝你。」

「也許你需要我幫你倒一杯水?」見這位客人臉色蒼白,直冒冷汗,空姐好心的說。

她感激的點點頭,空姐替她倒來白開水,她和那位好心的女人道了謝,接過手,將水緊緊捧在手中,一點一點地喝著。

飛機飛越暴風雨,不再因為輪流而震動,但她再也無法合眼睡覺,她一路上都睜著眼睛,感覺那無形的恐懼越來越深。

你很堅強,你並不軟弱……你不需要我……

他錯了。

她一點也不堅強,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轉身逃跑,她真的有種想跳起來要求飛機掉頭的衝動。

但她想見他,想見他。

她環抱著自己,忍耐著,壓抑著,讓這架飛機,載著她飛越夜空。

她抵達時,當地已經是早上。

當飛機降落時,她一點也不想走下去,她想要原機返回,但她強迫自己跟著前面的人下了飛機,強迫自己走出海關,強迫自己上了計程車。

即便是在車上,她都還想叫司機掉頭,載她回機場。

可她知道,如果她離開,她再也不會有勇氣回到這裡。

計程車將車停在醫院門口,她付了錢,深呼吸,然後下了車。

她原以為這會很難,但這天風和日麗,而眼前這棟醫院就如她記憶中的樣子,它坐落在郊區,佔地十分寬敞,她記得剛清醒時,母親曾推著太過虛弱只能做輪椅的她,到外面的草坪散步,她記得陽光灑在身上有多麼溫暖。

她應該要打電話和母親報平安,現在她在法國了,她親愛的老媽遠在千裡之外,沒有辦法來得及阻止她。

她掏出手機,打開電源,按下快速鍵,超那棟白色的建築走去。

電話響了幾聲,然後通了。

「喂?可楠?你在哪?你跑到哪去了?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對不起。」她抱歉的說:「我在法國。」

聽到這一句,湛月暖沉默了一秒,然後柔聲開口:「寶貝,你跑到哪裡做什麼?」

「我需要知道自己出了什麼事。」她來到醫院門口。

「你撞到頭了。」

「我們都知道那不是我失憶的最主要原因。」可楠扯了下嘴角,道:「我必須面對它。」

「你不需要面對它,有些真相不值得去面對。」湛月暖焦慮的說:「你需要的是把它拋在腦後。」

所以,確實有一個真相在那裡。

「我沒有辦法,我做不到。」她開口說。

「可楠,別那麼做,你不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麼——」

湛月暖試圖阻止女兒,但可楠只是打斷了她。

「媽,對不起,我再打給你。」

然後沒等母親回答,直接掛斷電話,同時按掉了電源。

她走過迴轉的門,感覺冷氣迎面而來,她知道自己住哪間房,她搭電梯上樓,走向先前住的病房。

那裡已經有別人住了,她對那地方沒有太大的感覺,她繼續往另一個方向走,來到那件她當初躺了兩個星期的加護病房。

這是她醒來後第一個有印象的地方。

加護病房是空的,沒有人注意到她,她忍不住走了進去。

她記得她睜開了眼,記得她看見醫院的天花板,記得她看到了母親的臉,還有一位華裔的醫生在床邊。

尼克,他叫尼克,有個中文名字,叫曾劍南。

那醫生十分親切風趣,常常和她開玩笑聊天,他很照顧她,事實上,他來她病房來得很勤快,遠超過一般主治醫生應該待的時間。

她當初沒想這麼多,現在想想,那醫生真的很怪。

可楠轉過身,看見那扇面對走廊的落地玻璃窗,忽然間,她渾身一震,想起一件事。

她見過他,那個男人,那個在她夢中的男人。

當那位醫生和她說話時,她感覺到有人在看她,不覺轉頭看回去,有一個金髮藍眼的男人穿著病人袍站在那裡,他看起來十分虛弱,眼眶凹陷,鬍渣滿臉,但還是帥得讓人忍不住多看他兩眼。

他用一種很特別的神情看著她,藍眸深深,有那麼一剎那,她覺得自己認識他,但她不記得他,她想不起來,她的頭瞬間痛了起來。

然後下一瞬,他挪開視線,轉過頭去,繼續往前走,他身後的美女醫生跟著他,離開前也看了她一眼。

然後她床邊的那位華裔醫生擋住了她的視線,問了她另外一個問題,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可楠捂著唇,臉色蒼白,渾身直顫的想著。

所以她真的見過他,他確實是真實存在的。

因為他隻停留了那麼一秒,她以為他也就只是個病人,所以她沒有再多想,當時她什麼也不願意去深想,她很累,既累又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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