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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虎記 下》第三章
她想起了叔爺曾經對她說過的話,說他的侄兒在以前可不是現在這副討人嫌的德性,人人提起他,可都要豎起大拇指,誇他一聲好呢!

驀地,沈晚芽停下了撥著算盤的手,頓在半空中,看著算盤上顯示出來的數字,然後轉眸看著那一大摞未算的帳本,心裏一陣陣地發涼。

她算到目前為止,帳面上的凈損已經高達近四十萬兩,如果要再加上那一大摞裡的帳目,可以說在當時的「雲揚號」已經是個空殼兒了,即便是賣了這「宸虎園」,只怕都還填不了這個虧空。

當年的叔爺,以及問守陽的爹親問亦耕在生意上,太過信任蕭鐸這些做生意的熟手,所以不經意地放任他們高買低賣,從買賣裡中飽私囊,乍眼看起來在帳面上見不到虧損,可是只要一細算下來,就能發現他們的惡毒行為。

沈晚芽垂下雙手,用右手按住了緊捏成拳的左手,勉強壓製住指尖的冰涼顫抖,但是她卻無法壓抑住胸口一陣陣緊揪,像是要排山倒海而來的心痛。

那麼大的事……一件那麼大的事,問守陽竟然自個兒一肩扛下了!

他就連一句話也沒對親人提起過,就連個字兒爺不曾透露過,任由自個兒被人誤解,把困難給一肩挑起了!

她不想為他覺得難受,但是此刻在她心口的痛楚卻是鮮明無比。

沈晚芽緊咬著唇,忍住了喉頭難咽的梗窒,一蜷握的雙手掩臉,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氣般,俯首在桌案的邊緣。

明明不想為他心痛的,她明明就不想的啊!

「芽兒。」

從大理一路風塵僕僕歸來的問守陽人還未進書房,就已經忍不住開口叫喚沈晚芽,他原以為她會在總號,卻沒想到聽葉蓮舟說她今兒個一天沒進去,只在稍早之前派人過去知會了一聲,頗不似她平時的為人。

一直以來,如果沒出什麼大事,沈晚芽必定是按時到總號去辦差,這一年來,東福的身子狀況好轉了些,在鳳九娘的協助之下,「宸虎園」裡裏外外倒也還算打點得十分穩妥。

所以在聽說她今天未在總號現身時,問守陽直覺事情不太對勁,就怕她是否出了什麼事,所以他趕著回來,沒讓人通傳,就直接抄進了書房。

但是,當他踏進屋內時,才發現裏頭空無一人。

「來人!」他朝著外頭揚聲喊道。

幾名僕從聞聲趕了過來,看見是主子不約而同嚇了一跳,以為沒人通知他們主子已經回門了。

「夫人呢?她去了哪裏?」問守陽見來人問道。

萱香晚了幾步趕過來,剛好聽到他的問話,上前答道:「啟稟爺,芽夫人去『澄心堂』見太叔爺了。」

聽到萱香的回復,問守陽微瞇細琥眸,他還以為晚芽會缺勤,是因為更重要的事情,沒想到是去見了叔爺。

「我知道了,都退下吧。」他晾了晾手,示意他們離開。

他回頭環視不聞人聲的書房,這裏原來一直都是他在使用,但是自從納沈晚芽為妾之後,她跟著搬進主院,再加上他經常出遠門,所以相較之下,她比他更常使用這間書房,而他留在園裏時,她就會改用後屋的小西閣。

大致上,這屋裏的陳設都維持原樣,但是,隨著她經常的使用,多了幾樣她不離手的小玩意,一些無關緊要的擺設,也都順應她的喜好,被她稍微挪了位置,而他出乎意料的,不討厭因她而更動的改變。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書案上幾大摞的帳本,那書冊的數目之多,令他有些狐疑,他忍不住走到書案前,把東西看得更仔細。

驀地,他的臉色沉了一沉。

他掂起了一本帳冊,看清楚了上頭的日期與號記,果然不出他所料,這是他剛接手「雲揚號」時的帳本,沒想到會被她給翻出來。

她想做什麼?

問守陽的目光落在一旁的記冊上,伸手翻動了幾頁,看著沈晚芽的筆記記著一筆又一筆的帳目。

他不知道她究竟翻出這些帳冊要做什麼,可是,她所做過的事情,此刻在他的眼前再清楚不過了。

她算過這些帳了!

仔仔細細的,一筆不差都算過了!

他會這麼說,是因為在天底下,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當年「雲揚號」的凈損銀兩的數目金額。

那她究竟想做什麼?在算完這些帳之後,去了「澄心堂」見叔爺,一瞬間,他想到她可能會做的事情。

問守陽低咒了聲,將手裏的帳本扔回桌案上,轉頭快步走出去,就只怕去遲了一步,他多年的苦心就全毀在她手上了!

「叔爺,好久不見了。」

當問守陽出現在「澄心堂」時,引起了夥計們不小的騷動,因為他們很多人自從來這裏做事之後,不曾在此處見過這位東家。

正猶豫著不知道該如何對問延齡提起當年的事,沈晚芽見到她夫君的到來,不由得愣了一愣,她與所有人一樣想法,自從她進「宸虎園」到現在,問守陽不曾涉足「澄心堂」半步。

所以,在今天之前,這裏一直是她可以完全躲掉他的快樂小天地,只要她人在這裏,就很篤定不會見到他的臉。

「你來做什麼?」問延齡自始至終沒打算給他好臉色。

問守陽面對長輩明顯的冷淡態度,猶是笑臉不改。「聽說我家娘子到叔爺這裏來了,我剛回門,念她念得緊,所以一刻也不想耽擱,想來看看她,一會兒順道接她回去。」

聽他是因為沈晚芽而來,問延齡瞅了他一眼,表情稍微和緩了,「哼哼,沒想到你這小子也算還有點良心,知道要來接咱們家芽兒回去,總算啦!有些長進了,可喜可賀。」

「叔爺。」沈晚芽在一旁搭腔道:「我想他嘴裏沒說,其實心裏是有幾分想來見您的吧!你們很久沒見面了,不好好說說話嗎?」

「我跟他無話可說。」問延齡這次反過身來瞅著沈晚芽,心想她這丫頭今天有點古怪,剛才對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現在又幫著問守陽這小子說話,她不是一向最清楚他提起這小子就滿肚子火嗎?

「就是因為一直不說話,才會無話可說啊!」說著,她望向問守陽,看見他乍似平靜的臉色之中,透出了濃厚的警告意味。

他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就是要她不該說的話,最好咬得緊緊的,再不好吞,也最好乖乖吞下去。

沈晚芽能明白他的意思,心裏是又氣又無奈,最後隻好乖乖住口,讓那些她原先想說的話,擱在心裏繼續鬧折騰。

「天色已晚,咱們該趕回去了,你快向叔爺道別吧!」問守陽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就是一位愛妻的好夫君。

可是,聽在問延齡耳朵裡就是覺得尖刺不中聽,「喂!你這臭小子,要回去你自個兒回去,我家的芽兒還要再這裏陪我坐一會兒。」

「叔爺,我和她有正事要辦。」

「怎麼?她在我這裏就不是正事?嘖嘖,瞧起來人模人樣的,怎麼說起話來沒一句能聽的呀?」

見他們爺孫兩人之間瀰漫著緊繃的氣氛,沈晚芽在心裏嘆息,想來,這些年她在叔爺面前給問守陽「落井下石」的做法,或許加深了不少他們爺孫倆之間的裂痕,如今,她還真有點悔不當初。

人啦!最是禁不起旁人挑唆的,這一點她心裏很清楚。

「叔爺。」她握起問延齡的手,眸光柔軟地瞅著他,「我還是先跟他回去吧!生意場上的事情瞬息萬變,要是耽擱了重要的事,我還要更頭疼呢!我早些把事情辦完,叔爺不是有壇桃花釀嗎?忙完了,我陪你喝兩杯。」

「好好好,我放你回去,我可捨不得讓你更頭疼啊!」問延齡雖然一臉不舍,還是決定放人,「記得,要來喝酒時,帶兩樣你那個鳳姨的拿手小菜,她做的菜下酒最好。」

「好,一言為定。」她嫣然笑道,眸光不經意地瞟向問守陽,見他一臉陰霾的神情,頗有風雨欲來之兆。

「整件事情你知道了多少?」

問守陽將房門掩手關上,回頭看著沈晚芽,絲毫不想與她迂迴,沉渾的嗓音開門見山地問道。

沈晚芽見他一副擺明是要審問的嚴肅表情,心裏不由得忐忑了起來,她望著他黯不透光的眸色,那明明是一雙很美的琥珀眸子,此刻卻因為可以的防備而顯得冷硬。

她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與他拉開安全距離,「我清楚葉大掌櫃有你的交代,不會在我面前多說什麼,所以,在今天稍早之前,我去唐家見了太爺,太爺對我的喜愛程度,你應該很清楚才對,所以我一問,他就把知道的部分全都說了。」

聽到她提起唐桂清,問守陽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更加陰沉,「你為什麼會知道唐家的老太爺與這件事情有關呢?」

「當初你要納我為妾時,老太爺大發雷霆,我去替你當說客時,他曾不經意說溜了嘴,告訴我他曾經幫了你大忙,才讓你可以度過難關,我只是直覺的把兩件事情兜在一塊兒,沒想到誤打正著了。」

面對他的逼近,沈晚芽忍不住又退了兩步,「我知道,在那當時,要是找上了錢莊或是質庫,都要冒著讓人家知道『雲揚號』真實情況的風險,是老太爺借你十萬兩周轉金,應了一時之急,可是他老人家也說,沒想到區區的十萬兩,到了你手上竟然可以翻騰數倍,他說,你是他賭得最險的一場局,在把銀兩借給你的時候,他還以這些錢準備是要扔進溝裡了!」

「那十萬兩,確實是差點扔進溝裡沒錯啊!」問守陽泛起一抹自嘲的冷笑,越過她的身畔,坐進椅靠裡,難掩一臉的疲累。

沈晚芽頓了一頓,走到他的身畔,「你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讓叔爺他們知道事情的真相?」

「不說,是我一個人操心,說了,是大夥兒也跟著一塊兒發愁,相較之下,你覺得哪個好些呢?」

「都不好!」她斬釘截鐵大聲的回答他。

問守陽愣了一愣,沒想到會聽見她近乎蠻不講理的回答,「那你倒是說說,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不是一個人操心,不是大夥兒一塊發愁,是集結大家之力一起想辦法,一起解決,在你的心裏,究竟把家裏的人擱落在哪兒了?你以為當英雄苦死了自個兒,他們會感激你嗎?」

「我不需要他們的感激,他們過得好好的,就足夠了。」

「苦死了你,他們不會好好的,他們會責怪自己,怎麼沒能在必要的時候給這家出一份力呢?他們不會謝你的!他們不會的!」

對於她激動的反應,他只是付之一抹冷笑,「他們不會知道,因為我確信自己不會失敗,不,是不能失敗。」

他最後改了口,笑得有些苦澀,因為他很清楚其實在那幾年當中,好幾次就差點熬不過來了。

「是因為如果說了,就代表是要公開數落叔爺跟你爹親的罪狀嗎?」她此話一出,立刻招惹來他不悅的瞪視,「如果你說了,就是要告訴世人,他們是毀了『雲揚號』的罪魁禍首,是問家的罪人,就是這個原因,所以,你才要葉大掌櫃他們守口如瓶,就連當年蕭鐸他們的所作所為,你也都含糊一筆帶過,沒有嚴厲的追究,我猜想的……沒錯吧?」

「誰說,我沒有追究蕭鐸他們的罪愆呢?」他沒回答她的問題,反倒是冷笑挑眉,反覷著她。

好半晌,沈晚芽對著他的目光,從他閃動著金光的琥珀眸子看見了陰沉與冷酷,似乎她如果真想知道蕭鐸他們的下場,他不會介意逐一告訴她。

但是她不想知道,對於像蕭鐸這些承恩卻背義的人,就算由她料理起來,應該都不會太手下留情。

「所以,你是故意的嗎?故意讓自己看起來很壞心,讓想要關係你的人遠離你,是故意的嗎?」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因為唯有讓他們遠離你、討厭你,才不會想要關心你,如果,你讓他們來關心你,他們就會發現你的痛苦,發現你隱瞞他們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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