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亮起第一抹魚肚白時，穿著青衣的僕役輕手輕腳地推開門，走到榻前輕聲道：「肖永章術士，您該起了。」

「幾點了？」肖永章強撐著坐起來，問道。

僕役輕聲道：「卯時已過半了。」

肖永章愣了下反應過來，原來才六點。這個念頭閃過，他恍惚意識到不過兩天的功夫，他都已經習慣了李流光術士說的二十四小時計時制度。儘管身體很想繼續躺回去，但早些年靈感正盛時熬夜做實驗殘存的毅力讓他堅持住了現在的動作。待伺立的僕役遞上準備的熱帕子，肖永章接過敷在臉上，略坐了坐徹底清醒過來。

「隨便弄些吃食來，要快些。」

他邊吩咐僕役，邊慢吞吞地伸直胳膊套上衣服。來自身體的僵硬讓他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想到這兩日的辛苦，肖永章苦笑不已。原以為李流光術士吩咐做的事情很簡單，不想真做起來如此熬人。然轉念又想到李流光術士預先支付的報酬——一架他從未見過，由托盤、指針、橫樑、標尺、遊碼、砝碼、平衡螺母、分度盤等組成的衡器，及其配套的一系列玻璃儀器，肖永章的心頭便火熱起來，目前受的這些苦也不算什麼。

在花費了平日幾倍的時間穿好衣服後，之前的僕役轉身返回，手裏端著幾樣粥跟小菜。

肖永章隨意挑了一份粥喝完，漱過口後急急出了門。藉著大亮的天色他掏出產自霍林河的懷錶看了眼，六點過半，時間還早。他輕輕鬆了口氣，看著蒸汽列車緩緩駛來，挺直腰板上了車。

咦？

肖永章心中奇怪，怎得車上如此多人，之前好像這個時間點很少有人出來罷？他探頭張望一圈，對上一張張和善的笑臉，心中古怪更甚。收回視線，他尋了個最靠前的座位，剛坐下便有人坐到了他的身邊。

「日安，肖永章術士。」

肖永章急忙客氣地回應：「日安，楊賀真術士。」

楊賀真和他同為二階術士，兩人也算是相熟。雖然這個時間點遇到楊賀真有些奇怪，但肖永章並未多想。打過招呼後便欲閉目養神，哪知楊賀真主動攀談起來。

「聽說您加入了李流光術士的實驗？」

他口中的實驗便是雲米的種植，肖永章心中一動，打起精神點點頭。

「我有一個學徒也在李流光術士招募的人員中。」楊賀真先主動解釋了一句，繼而笑呵呵道：「之前他報名時並不知具體要做什麼，直到前天去見了李流光術士，回來便讚嘆不已。說起李流光術士帶來的蒸汽機械更是一疊聲的溢美之詞。」說到此他話題一轉，「聽說李流光術士打算再多招募一批人員，不知這個消息是否確定？」

肖永章含笑道：「確實如此，楊館術士今日便會在協會發佈任務。」

得到肯定的消息，楊賀真滿意地跟肖永章道了聲謝。窺著兩人談話的間隙，坐在兩人斜對面的術士好奇地插入了話題。

「我聽說李流光術士帶來的蒸汽機械不同於聖域出產，造型古怪特殊不說，根據配件不同，作用也不盡相同？」

「您說的是『拖拉機』。」肖永章解釋道，「拖拉機不同於聖域出產的蒸汽列車，是專門用於耕種的機械，所以造型比較特別一些。」

「原來如此。」

周圍的幾名術士點點頭，楊賀真笑呵呵道：「既是有用於耕種的機械，想必也能造出用於挖礦、修路的機械。」

他脫口說完，自己先反應過來，而同時車內也逐漸變得安靜。附近包括肖永章在內的術士全都目光灼灼看向他。楊賀真心中後悔不已，他為什麼要多這個嘴！本來這是隻屬於他一個人的寶藏，如今他自己把寶藏推到了人前。

看周圍幾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楊賀真回憶起早些年的蒸汽機專利之爭，打定主意待會親眼見了「拖拉機」之後，回去便把他的靈感提交，搶先佔個坑，免得日後在利益上吃虧。

心中轉念，他臉上堆出了真誠的笑容，周圍幾人同時也笑了起來。

不知不覺蒸汽列車到了終點——協會入口處。

滿車的人同時起身準備下車。肖永章略慢了些，前面的幾名術士很快給他讓開了路。他愣了下，還從未有過類似的體驗。對上眾人和善的表情，肖永章稀裡糊塗地率先下了車。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車上的人跟他是同樣的目的地。

不過很快他便顧不上多想，今日一天的任務目標壓在了身上。思及李流光術士提及完成目標時微微蹙起的眉頭，肖永章實在無法理解李流光術士的不滿。

一個人、一輛蒸汽列車、一天可以開墾一百畝地。

他自己雖然從未接觸過這些，但他沒忘記跟伺候的僕役說起這個數字時，對方震驚的表情。據僕役解釋，普通人家兩個壯勞力一天最多也就是開墾一畝地。若是有牛的話，還能多開墾一些，兩畝已經是極限了。

100：2，李流光術士居然還會不滿？

懷著心中的不解，肖永章在滿是白色法袍的協會門口，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到正在清點人數的兩名學徒，還有一旁滿臉倦意的駱光遠。

「人都到齊了嗎？」

肖永章擠過去飛快問了句。

駱光遠輕輕打了個哈欠，點點頭：「人都到齊了。不過今日出現在這裏的術士尤其多，肖兄你知道出什麼事了嗎？」

肖永章想到之前車上的事，猜測道：「估計都是來看熱鬧的。」

「熱鬧？什麼熱鬧？」

肖永章感嘆道：「現在除了咱們，還能有什麼熱鬧吸引這麼多術士！」

駱光遠茫然地「哦」了聲，明顯睡眠不足的大腦缺乏轉動。他遲鈍地將手中的名冊塞給肖永章，邊打哈欠邊道：「我先上車補會覺，待會到了肖兄你喊我一聲。」

肖永章點點頭，確定人員都上車後，坐到駱光遠身邊思量起來。車輛緩緩開動，一輛接一輛駛離了協會。駱光遠被顛地受不了，睜開眼嘟囔道：「真該建議李流光術士先修這條路。」

「昨天聽楊館術士說好像協會真有修路的打算。」肖永章隨口透露道。

「為什麼？」駱光遠下意識問。「這條路協會多年都沒管，怎麼現在突然……」

「誰知道呢。大概是李流光術士的要求吧。」肖永章含糊道。

駱光遠輕輕點了點頭，絲毫不覺得意外。任何事情一旦和李流光術士聯繫到一起，似乎總能變不可能為可能。比如他身後這一列長長的、好像要去上班的車隊。上班是霍林河的說法，他在霍林河生活了一段時間，很是受了不小的影響。但若是讓他換一個詞，他也找不到比上班更形象的了。

這個念頭閃過，駱光遠心中哂然，不其然想到了霍林河每日如涓涓細流匯聚到大海一樣，匯聚到幾處工廠的人流。不同的是霍林河的工人沒有蒸汽列車接送，他們有。不過他聽阿耶說李流光術士從聖域章家訂了幾十輛車，其中一部分會拿出來充作公交車，用於接送工人往返。

他不清楚公交車是什麼意思，李流光術士總是喜歡叫一些稀奇古怪的名稱。不過從這件事他看得出大概在李流光術士眼中，這滿車的術士學徒同霍林河的工人也無甚區別。

晃晃悠悠中，蒸汽列車很快停下。駱光遠不急著下車，坐在窗邊望著外面出神。一望無際的田野上，停滿了被李流光術士稱為「拖拉機」的僅供一人乘坐的蒸汽動力車。銀灰色的金屬在陽光下反射著冷酷的光，晃得人眼睛疼。

儘管已不是第一次見，駱光遠仍是難掩心中的震撼。猶記得兩天前他在李流光術士的住處看到如此多造型古怪的蒸汽動力車時，腦海浮現的疑問——這麼多蒸汽動力車從何而來？李流光術士又是如何將其運到長安城？他從霍林河一路跟著李流光術士，怎得從未發現有這些車？

這其中有太多的問題想不明白。不僅是他，每一個見到這些蒸汽動力車的人都會產生類似的疑問。但李流光術士不提，眾人也只能壓下疑惑，裝作看不到這些問題。

待車上的人都下了車，駱光遠收回視線，最後慢悠悠走下去。隻這麼一會的功夫，眾多的術士學徒已經分好組，各自跟著一名術士選定劃好的區域。

一時間此起彼伏的轟鳴聲響起，漫天的塵土飛揚中，一輛輛外形猙獰的鋼鐵怪獸發動起來，怒吼著朝著廣袤無垠的田野駛去。從後面看，每一輛鋼鐵怪獸的尾部都綴著長長的尾翼。細密的、閃耀著寒光的鐵齒輕易將土地翻轉，畫出一道道整齊的溝壑。而在他們來的路上，這樣細細的溝壑遍佈，彷彿神靈從天上用筆畫下的無數線條。

……

半空中，黑色的飛空艇緩慢飛行，跟地上的蒸汽動力車保持同一個方向。

郭嵩燾術士拿著千裡眼靜靜地看著下方的動靜。半晌他放下千裡眼對身邊的楊館嘆道：「小七郎這次的動靜鬧得大了些。」

楊館同樣拿著千裡眼望著地下，聞言頭也不回輕聲道：「有動靜總好過一潭死水。」

郭嵩燾不知想到什麼，短促地笑了聲：「高運明術士若是聽到這句話，一定會將你引為知己。」

楊館笑而不語。

「眼前的場景讓我想到了聖域圖書館的一段記載，描述的便是類似耕種的情景。你知道的，聖域數百年來開墾的土地，不及早期黃金一代時開墾的十分之一。我幼時常常想，最早的一批術士離開祖地，千裡迢迢前往聖域生活。他們人數稀少，附近的奴隸又不聽教化，到底是如何開墾出遍佈整座大陸的土地？直到長大在圖書館看到那段記載，才知道有鐵甲力士，有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星器……沒想到有朝一日我竟是親眼目睹了類似的情景，任憑如何想像，也很難想出這般壯闊的景象……」

郭嵩燾輕聲感嘆著。

楊館放下手中的千裡眼，沒頭沒腦地說了句：「蒸汽機和蒸汽動力車發明都已經有一百多年了。高運明術士晉陞五階神眷者也有不短的年頭了。」

郭嵩燾臉上的笑意微斂：「高運明術士這些年停了研究……也是有原因的。」

楊館沒有問什麼原因，只是淡淡道：「方壺聖境今年浮起的時間越來越短，如果所料不差，瀛洲也該出問題了。」

郭嵩燾臉上的笑意徹底隱去，視線轉向下方，漠然道：「這便是協會選擇跟皇帝示好的原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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