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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枝燈》42.劍魄(十五)
祭梅節那日,牡丹鎮家家都掛上了梅花枝,整個牡丹鎮像沒入了梅花香海之中,走幾步都能聞見風中的梅花香。因為剛過了上元節,街上的花燈未撤,儘管還未入夜,但長街已如錦繡堆花,無一處不美致。

妙齡女郎兩三結伴,皆是笑語盈盈,羞澀地偷偷打量著過往的風流公子,雙頰紅暈,極其俏麗。

有舜蒼在側,自然少不了行人的注視,不過我早已習慣,忽略則好。

我拉著舜蒼的手停駐在面具小攤位前,瞧著天上的各路神仙都被製成什麼樣的面具,笑得開懷。

我將一個鬼王面具在舜蒼臉上比了比,笑道:「你瞧,這是冥王那老頭的面具相,你說他要知道了,該作何感想?」

舜蒼接過來鬼王面具,仔細打量了一番,緩緩地勾了唇。

那攤位老闆見我們也不熱絡,自我站在這兒後,便只顧著看我和舜蒼,嘴巴張了又張,一臉的訝然。

我一個個都拿過來看了個遍,舜蒼也不急,便在旁邊陪著我。

隱隱的,那聲音似乎要被掩在喧雜之中,我聽見對面有人在說:「昨夜折騰了一宿沒睡。你不知道,昨夜我溜進梅園賞梅,想著畫些梅花好今日拿來賣,沒想到真叫我遇見仙人了。」

我一聽,話中言的不正是我和舜蒼嗎?我悄悄望過去,恰見一個書畫攤子後坐著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同他說話的是旁邊賣筆墨的老先生。

老先生不信,笑他:「你想多賣幾幅畫,也不要撒這個大謊,要是真有仙人,那些守園子的人還不奔走呼告了?」

書生有些惱怒,說:「我讀了十幾年的聖賢書,怎能騙人?是那仙人不讓說。你看,我昨兒連夜畫了他們的像。」

那書生抽出一幅畫,緩緩站起來,將畫軸緩緩展開。

畫中飄逸的雲中仙君,眉目風骨入畫都難描風姿,身後乍開數隻海棠花,襯得他的容色愈發俊逸風流;仙君懷中正抱著雲衣仙女,一眼看上去已是人間難求的絕色,有緋紅雲霞氳在仙子的臉龐,眼中含春,與仙君相對而視,腳下錯開梅花,嬌艷得不可方物。

待我看完,方才察覺這畫中不正是我與舜蒼嗎?可是,這畫得雖好,卻太不像了些。舜蒼應該沒有那麼難看,我應該也不會那麼好看。

老先生盯著畫看了很久,半晌說不出話。原遊玩的路人皆被這幅畫吸住了眼睛,黏住了腳,紛紛注目而視。

書生卻不願讓他們多看,連忙收了起來,對眾人賠笑道:「對不住了,對不住了,這畫不能看,是要犯因果的。」

眾人不滿地嘟囔了幾句便散開了,唯那個老先生還不依不饒,道:「再讓我看一眼,又不會死。」

書生將畫軸趕緊收了起來,連忙搖頭道:「你別可看了。昨夜我剛畫完,就掛在牆上看,突然就冒出來一個男子,嚇得我以為見了鬼,趕緊躲在了桌子底下。那人進來只看牆上的畫,看了半晌,袖子一揮,裏面的仙君就忽然變成了他的樣子,太嚇人了。」

「你這是遇見鬼了?」老先生興許這輩子都沒聽過這等奇事,眼睛瞪得老大。

「看著也不像,那男子長得跟神人似的,哦…」書生似乎想到了什麼,說,「那男的一直盯著畫中的仙子,好像在喊雀兒雀兒的,可我畫的是梅中仙和花中君,又不是什麼鳥,也不知道是犯了什麼魔怔。」

我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想去拉舜蒼的手,可他已經先我一步走了過去。

那書生還在滔滔不絕:「還好我記性好,那畫被拿走了,我又畫了一幅,雖不如之前好看,但這…哎!」

書生大驚失色,手中的畫軸已經被奪走,他怒氣沖沖地看向來者,身子狠狠地一顫,似乎要跪下去。

舜蒼背對著我,天卷鈎雲,暗色的光照在他的衣裳上盤亙的銀紋,如故池殘雪,斷城飄絮。

舜蒼沒有說話,畫軸隻消他輕輕一握,竟瞬間化成了飛灰。書生和老先生皆驚得攤在了座位上,再難站起來。

「這是最後一幅。」他的聲音如隆冬的寒梅,冷而傲。

若書生見過舜蒼,現今應不會忘記他的模樣。書生頭點得如小雞啄米,道:「不敢了不敢了。」

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與舜蒼十指交扣,側首看了一眼書生。書生見了我,目瞪口呆地輕喃了聲:「仙…仙…」

我沖他歉意地笑了笑,對舜蒼道:「秋離和樓輕兩人應該到了,現在已近正午,祭祀也要開始了,我們快點過去吧。」

舜蒼的手一翻,從掌心化出的結界便將所有人隔絕在外。書生和老先生看著我們憑空消失,想必被嚇得不輕。

枯林疊嶂,月色如霜。舜蒼冷聲道:「是君禹。」

「別提他了行不行?」我語氣中多了一絲煩躁,這句話說出口我便已經後悔,果然舜蒼變得更加不悅了。

我放軟了口氣,撒嬌道:「他怎麼做跟我沒有關係,你不能跟我生氣對不對?」

舜蒼用力將我按在樹榦上,還不等我反應,他的唇已經欺了上來。他從未如此霸道,就像疾風驟雨一樣將我的心魂吹卷,唇舌交纏中呼吸漸重。我不知為何竟有些害怕,推搡著他的肩頭,卻使不上絲毫力氣。

「不要…」我聽見我的聲音已經嬌軟得不像話,羞憤交加。

他從不聽我的話,埋到我的脖間又吮又咬,待心滿意足之後才緩緩放開我,他彎身靠在我的肩上平復著急促的呼吸。

半晌,他抬手擒住了我的手腕,聲音有些低啞:「你不想?」

「你這樣,我害怕。」我顫著聲說,「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沒有以前。」舜蒼沒有抬起頭,冷聲道,「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也這樣吻過你?你最珍貴的孔雀翎在他的手中,你給他跳過艷舞,你曾躺在他的懷中說著一些對我說過的話,這些是不是真的?」

他每說出一件事,我耳朵便一陣轟鳴。燥熱爬上了我的脊樑,如芒在背,細密的汗從額上滲了出來。有些事,不是不提就可以掩蓋過去的,君禹是舜蒼心中的一根刺,這根刺一天不拔,我們之間的隔閡就存在一天。

「這讓我怎麼告訴你?」我幾乎是硬著頭皮反駁了這句話。

他緩緩抬起頭,眸子深得嚇人:「在重要的事情上,你總是玩笑一句就帶過。九羲,你是不是覺得我忘記了一切,很好騙?」

我怒得漲紅了臉,吼道:「那些都不重要!我沒有要騙你,舜蒼,你要我說多少遍你才能相信,三千年前我喜歡的是你,三千年後也一樣,從未變過,你信君禹都不肯信我?」

「怎麼好端端地吵起來了?」一個清亮的聲音驀地想起,從結界林嶂中緩步進來的是素袍的秋離,他的眸中帶著疑惑,左右手各一根糖葫蘆。

結界開始裂開,從盡頭破碎,秋離身後的叢林化成了雪巷深處,青瓦飛簷。而我身後的樹木亦變成了石牆,舜蒼按著我肩頭的手稍稍鬆了勁兒,我逃出了他的鉗製,與他拉開了一段距離。

他又抬頭看了看我,說:「你們倆也會吵架了?真是長本事了。」

我沒有說話,心思一點一點冷靜了下來。直到這時候,我才真正開始正視舜蒼失憶的問題,我知道他生氣,對我發怒,全是由於內心的惶恐和不安。他之前掩藏得太好,而我也拙笨的可以。

秋離咬了一口糖葫蘆,被酸得皺了眉,然後將籽兒吐了出來,撇著嘴嘟囔道:「哎,酸死了酸死了!」

顯然舜蒼也冷靜了下來,恢復了慣有的清冷模樣,不置一詞。

我的聲音還有些啞,說話時有些莫名的尷尬,問秋離道:「你們什麼時候到的?」

秋離不甘心地又咬了第二顆山楂,好像這顆比較甜,並沒有引起他極大的反應。他咀嚼著含糊不清地回答:「剛到,我來給樓輕買糖葫蘆。看見主子設下的結界,就進來瞧了瞧,你們吵什麼呢?」

「沒什麼。」我硬著頭皮答了聲,舜蒼的沉默讓氛圍變得極為微妙,我轉而說,「我們快點走吧,廣元已經解決的差不多了。就算這次他保了命,他在牡丹鎮的威望也保不住了。」

我沒有再同舜蒼,徑自走在前面。

出了長巷,沒走多久就看到了負槍而立的樓輕,眉目冷而美,灼灼欲燃的紅衫,氣勢威嚴令人側目。在她面前,所有過往的生靈都如枯骨螻蟻,人群中唯她絕世獨立。這三千年,她一定過得很孤獨吧。

我走過去,嫣嫣然笑道:「徒兒,做什麼呢?」

「等秋離。」她冷聲道。

還不等我說話,秋離就從後面喧嚷著跑過來:「糖葫蘆,糖葫蘆。」秋離將糖葫蘆塞到樓輕的手中,說:「遊玩必備糖葫蘆,值得擁有,你嘗嘗。」

樓輕皺著眉審視了一下手中的糖葫蘆,那樣子似乎是在判斷是否有毒,而後她咬了一口,極為認真地咀嚼著,最後給出中肯的評價:「好酸。」

秋離一臉不相信地樣子:「不可能,剛才我每個山楂都舔了一遍,確定都是甜的才敢給你的。」

樓輕愣了愣,然後看著山楂裹著的糖衣,眸色一冷,怒氣沖沖地用竹籤兒扎向了秋離。

秋離笑著吃痛,一邊躲著一邊辯解:「我開玩笑的!真的!開玩笑的…啊!疼疼疼疼——」

秋離跑得老遠,樓輕也追得遠。

看著他們打打鬧鬧消失在攢動的人群中,我嘴角勾笑的弧度更大。天上又開始飄落些零星小雪,長街上人來人往,徹骨的寒風變得微微涼。

我腳下突然停了一個小黑影,待定睛一看,竟是一隻白斑黑毛的小貓,模樣極其惹人疼愛。幽藍色的眼睛停在我的身上,看了好久,她突然歡快地搖起了尾巴,對著我喵嗚了一聲,然後伏下了頭,似乎是在沖我行禮。

這不是生死卷宗中的小貓嬌鶯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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