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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謝堂前燕》第22章 五石散
王翁愛還未曾那麼長時間的跪坐過,就是年末拜祭祖先,也是拜首為主,身體重量不會完全壓在兩條腿上。

芳娘一路趨走,腳下半點聲響也無,身後跟著的兩個丫髻侍女腳步也無聲無響的,裙裾更是平伏,沒有半點外頭寒門人家娘子侍女走快點就裙裾亂飛。

「好女郎。」芳娘沒有過二門將王翁愛送回去,走到一間房間內,命侍女去拿來熱湯等物,自己將懷中的女孩放在一張大坐榻上面,給她按摩雙腿好通氣血。

王翁愛在榻上被揉弄一會,終於麻痹的雙腿恢復些許知覺。她以前三四歲能把話說完全的時候,也曾跟著王彬和那些年老的年輕的郎君一起聽玄談,那會她年紀小,加上是王彬的老來女,因此也格外受寵些,王彬也讓她那邊坐在小胡床上聽清談。那會她聽著聽著,就一頭靠著屏風睡著了,年紀小的女郎自然不會得到太多的苛求,叫人抱下去回房裏就是。

不過現在年紀都十歲了,聽著聽著一頭栽倒,雖然不是聽著睡過去的,但還是有些臉上發紅。

一開始雙腿麻痹的動一下都困難,但是在榻上躺久一些,芳娘揉了一會,麻痹的感覺漸漸消散,她躺在坐榻上送了一口氣。

「女郎,茶湯。」芳娘端著一隻冒著熱氣的卮來,茶葉在此時已經出現了,在南方也有人喝茶,但是不多。建康也有人好茶入癡到抓著客人就給喝茶的。

她喝茶很簡單,這會茶才興起,還沒唐朝用蔥薑米一鍋燉的煮茶。但是喝茶方式和後世又有區別,是將茶葉採摘下來碾碎做餅茶,喝的時候以水澆注。

她用的茶並不是這種餅茶,她到了秋季菊花開放的季節,就將那些開的好的有藥用價值的菊花採摘下來晾曬好,要喝的時候就拿出來直接用開水泡。能夠消火民明目,喝著挺好。

甘菊花已經在熱水中徹底的泡發了,一朵朵的花朵飄浮在水面上,水充盈在花的間隙間,格外飄忽唯美。

王翁愛接過低下頭來喝了一口。

「女郎,要不要用些茶果?」芳娘怕這湯不合她的口味,出聲問道。

「又不是茶宴,不必上茶果了。」王翁愛道,她眼眸低垂,長長的睫毛就在茶水上氤氳的熱氣中越發模糊。

這會不僅有茶湯,而且也有茶果子。這和日後的日本茶道已經差不了太多。果然都是學的這邊。

「可惜這會荊桃花還沒開,不然庖廚下也能做花糕了。」芳娘笑道。

所謂的荊桃就是指的櫻花,茶果子讓她想起上輩子學做過的櫻花糕,這會櫻花不是日本特產,秦漢時期中國已經種植於宮廷之中,如今世家庭院也會種植櫻花樹,到了春日,雪白粉紅的花束沉甸甸的壓於枝頭,風一吹,花瓣如雪落下。

她叫侍女將櫻花瓣采了來,令人製作好模具,用糯米粉牛奶還有紅豆沙等物做櫻花糕,牛奶和糯米粉揉在一起,紅豆沙為內芯,將要出籠的時候在糕點上印上三瓣花瓣,出籠後在糕點下載以翠綠的櫻花樹樹葉。看上去十分精緻漂亮,因此也得到家中的喜愛。

「冬日也有冬日的好。」王翁愛袖子將嘴角的笑給遮去稍許。過了會,她腿腳已經完全沒有任何問題了,她站起來。

「叫個人去看看那邊清談還在繼續麽。」王翁愛說道,這個是她必須要學習的東西,半點也推拒不得。

芳娘也知道,立即讓一名侍女前去。

那邊玄談已經完了,最後以聖人有情為結論結束。

謝安看了一眼身邊的堂兄,謝尚說贏了對方,面上也沒有多大的得意之色,就是笑容也是淺淺的淡淡的,因為在隆冬中,窗欞全用布蒙了起來,室內光線不佳,因此點了燈。燈光朦朧,去看人,反倒是越發像是隔著一層輕霧,那笑容也似在薄紗下,越發模糊了。

清談過後,雖然已經辯出個結果,但並不是各自歸家去。

王彪之令人備上茶湯,令人端上來。

冬日蔬菜出產很少,用的最多的還是熏肉和醃菜之類。用一些溫熱的茶湯,是最好不過了。

茶是餅茶,茶葉採摘下來碾碎,用的時候用水直接灌注。幾位郎君的面前各有案幾,謝安手裏拿著漆卮,卮中茶湯的熱氣氤氤氳氳,纏纏綿綿繞上來,叫人有些看不懂眼前。謝尚手裏拿著那隻青瓷盞,他微微回過眸,正好望見堂弟低頭飲茗的瞬間,抬眼望了不遠處那扇屏風。

那面屏風在不起眼的方位,並不惹人矚目。

那一眼,謝尚瞧的清楚,絕不是什麼偶爾望去。這點眼力他還是有。

突然他也有些好奇,那扇屏風上描畫著蓬萊仙島的場景,並不是什麼珍奇難得的東西。還是說這屏風後有什麼,或許藏匿讓人失魂落魄的佳人不成?

他想到此,不禁揶揄的投過去一眼。

**

小丫頭沒敢進郎君們清談的房間,在外頭和守門的家僕套個近乎,知道清談已經結束後,便回來回話。

王翁愛這會已經能從榻上起來走動了,聽到小侍女的話點了點頭。

「女郎再歇息一會?」芳娘問道,她看著王翁愛向門外走去。外頭候著的小丫頭微微抬頭,看著要是女郎出來,她好將守著的錦屐抱過去給女郎穿上。

「將門推開吧。」王翁愛道。

「唯唯。」守在門口的丫髻侍女將糊著布的推門拉開,屋子角落裏有燃著炭火的爐子,屋子裏不算冷甚至還帶著些許芳香,拉門一開,外頭的寒風呼嘯著捲起來,就將裏頭的暖氣給沖淡了許多。

她抬起頭望了望天,天空上灰濛濛的,望不見多少光亮。這是冬日裏常態,陽光見得少,陰天是差不多天天見著。只要沒下冬雨,已經是很好了。這烏衣巷本來就臨近淮水,冬日裏難過的很,下場冬雨,不把人給凍的翻白眼就算不錯了。

那種天氣除去家裏幾個嗑藥的兄長喜歡之外,恐怕沒幾個樂意的。

王翁愛瞧著外頭陰沉沉的,倒是比早上還黑一些。

「這天瞧著該不是要下雪了吧。」方娘跟過來看了看天,說道。

王翁愛愣了愣,「下雪?」

「是呀,下雪呢女郎。」一名面容清秀的侍女笑道。

「你們怎麼知道?」王翁愛問道,面上還有些莫名其妙。

「莊稼上人,哪裏沒有這樣的眼力呢。」小侍女冒了這麼一句後,突然臉色慘白。

芳娘瞟了一眼那小侍女,眉頭皺起來。她不知道這侍女送來服侍的時候,家中是如何說來著。這府裡許多下人,其實是南渡來之後從流民裡挑出來的,做了家生子或者是佃戶。田舍郎安定下來難免不了對兒女說些田裏頭的事情,也無甚。

不過在主家面前說這個,太不應該了。

「是嗎?」王翁愛笑了,她眉眼都愉悅的展開來。臉蛋一揚,看著灰濛濛的天。眼睛眯起一下。

「要是真下雪了,送你一塊飴糖。」王翁愛低下頭對滿臉不安的侍女說道。

那侍女也才十二三歲,方才也是小孩子心性上來才說的那麼一句話,心裏頭正怕著呢,誰知道女郎來了這麼一句。

過了一會,外頭響起沙沙的聲響。

「女郎,下雪豆啦!」小侍女欣喜的笑道。

「小聲點,不莊重!」芳娘板起臉來低聲訓斥一句。

王翁愛擺擺手,她拿起一塊飴糖讓人遞給那個小侍女,「說好送你的。」到了這裏這麼久,她還是沒辦法把那個賞字說的理直氣壯,她說起來也就是運氣很好穿越到世家裏,可以衣食無憂。

要是運氣壞點穿到佃戶家裏頭,那就是比那個小姑娘還慘的了。因此她也不覺得自個該多趾高氣揚的。

外面雪粒子下了一會後,天空上開始飄下鵝毛一般的雪花。

北方下雪如撒鹽,而南方飄雪如柳絮。紛紛揚揚落下來,引著人走出室內去觀賞,去觸摸。

等了一個時辰,外頭的雪下得越來越大,不一會兒積雪已經積了一層,屋脊上地上甚至那邊種植的草木上都是白茫茫一片。

王翁愛放下手裏的銅手爐,走到門前。自己也不用侍女幫忙,自顧自的穿上錦屐,在一眾侍女的跟隨下走到雪地裡去。

名士好風雅,踏雪尋梅便是風雅的一種。因此道路上的積雪也無人打掃,並不是奴僕們怕冷偷懶,而是主人們要風雅。

王翁愛身上穿著一件鬥篷,鬥篷上開了兩隻袖口,和後世的鬥篷設計也不是差的很遠。腳下錦屐落地悄然無聲,更加不會走的雪花到處飛濺,讓衣裾髒亂不堪。

雪白平整的雪地上被人一走,留下兩三串的腳印。王翁愛回頭一看,心裏不由得有些痛快,有種把美好事物給踩踏一氣的詭異快感。

好吧,她有些變態……

她不知道的是,變態的不止她一個。原本在屋子裏清談玩喝茶湯吃果子,聽見沙沙下雪粒的聲音一群人都從屋子裏跑出來。所謂名士,都有些發瘋情節,見著大雪飄飛,當即提議到外面的套廊上去煮酒一同欣賞雪景,不失為風雅之事。

一群人一聽到風雅兩字,立刻附議。作為主人的王彪之也贊同,屋子外面都有一條供人行走的套廊,頗為寬廣。

家僕們按照主人的命令,將小爐抬上廊上,幾張厚厚的茵席也擺了上來。爐子裏的火很溫文,正好用來暖酒。酒這種東西火小了,暖不熱,火猛了,酒倒是熱了,可是酒味也沒了,喝到口裏的只是寡淡的水。

酒在爐火上暖熱之後,還會少了五石散麽?

謝尚手中塵尾輕輕按在堂弟手上,搖了搖頭。

謝安面前的正有一盞溫酒和一包五石散,服用五石散傳說能讓人耳聰目明,精力充沛。他年少還未曾服用過這種葯散,今日見著,也想試一試,不過手才伸出去,就被堂兄製止了。

「從兄?」他望著謝尚那雙狹長的鳳目。

「阿大還年少,」謝尚嘴角挑起一抹笑,「這葯散若是過早服用,有害無益。」

阿大是謝安的小名,不過他十二歲,不太愛聽見別人喚他小名,不過從兄這話倒是叫他有些吃驚。

「看著就好。」謝尚看見面上笑容越發濃鬱,如同開在雪地裡的紅梅,即使清雅卻也儂艷。

此時他將族弟面前的那份葯散收走,今日帶族弟出來,見識一番名士作風,不過這服散對於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來說,還是太早了。

葯散就著水服用下,喝溫酒以發五石散的藥性。過了半個時辰,藥性發作,身上開始燥熱難安起來。不少人乾脆就褪去了身上的袍子,僅僅隻著一件單薄衣裳赤腳走於茫茫大雪之中。

謝尚也不能例外,他年輕,這熱發起來還更旺盛些。他搖搖晃晃起身,手中塵尾也落下。謝安才要去扶他,他卻已經大步走開,腳上穿著木屐走入雪天裏。

比起溫暖的屋內,寒冷的室外更加得服用五石散的人的喜愛。外面穿著的寬大袍服落下,腳下走的飛快,寬袖飄飛,寒冷的風吹拂於面上,不覺得有半點寒冽如刀,反倒是覺得如同春風拂面。

寒冷緩和了身體的燥熱,走到一出梅花林下,他直接坐在雪地上,抬頭望著這茫茫雪花。

王翁愛打算到自家種植的梅林裡去看看。王家很大,大到有專門的種植花草樹木的小林子,小湖。真的走上一圈能讓腳痛的躺榻上去。

下雪了,侍女也說梅花開了。沒道理不自己去看看,採摘一枝梅花回來。

不過走到梅花林口,王翁愛瞧見一個人躺在梅樹下面。

她嚇了一大跳,那人被雪埋了小半,再躺下去,弄不好就真凍死了。不過王家也沒出過讓人凍死的事情啊。

她走過去一看,一個妖冶的男子微微敞開衣襟露出半邊胸膛,玉白的肌膚和落在衣裳上的雪花相映成彰。

望見他的臉,王翁愛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那是謝尚。

謝尚並沒有暈過去,那雙狹長的鳳眼裏此刻瀲灧的水光閃動著,和普通人受凍烏紫的雙唇不同,這個男子的薄唇嫣紅的有些艷了。

王翁愛又不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望見他這樣子,就明白他服用了五石散。

唔……

她走到謝尚身邊,抱著雙膝蹲下來。

「謝郎君?」王翁愛喚道。

「……」謝尚不答,反而閉上了眼。

「…………」好吧,這算是睡過去了還是暈過去了?王翁愛瞧瞧這滿天的雪花,真把他放這兒說不定真凍死了。

「去叫人過來。」王翁愛對一個侍女說道。

那個侍女急急忙忙就去叫人了。

她回過頭來看謝尚,她倒是有好久都沒有見到他了。梅樹下的男子躺著,雙眼闔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讓她手不禁癢的慌。

橫豎他都在自己面前了,不做點什麼,好像對不住這個機會。

她起身來,望見那邊一樹臘梅開的極好。

梅花的香味不重,但是臘梅挺香。

她走過去親自攀折了幾枝開的正盛的花枝,將枝頭上的臘梅摘下來,提起他的袖口就往裏頭塞。

芳娘見著她這般惡作劇,就來勸阻,「女郎……」

結果話才一出口,女孩子便豎起中指抵在唇上做了一個消聲的動作,而後她站起來和隻貓一樣,走到他另外一邊,提起袖管塞梅花。

手裏的梅花塞完了,她就再去採摘,來來回回的愣是給他兩隻寬袖裏塞了不少。芳娘看著平日裏循規滔距的女郎,竟然理直氣壯地惡作劇到這地步,不禁目瞪口呆。

王翁愛瞧瞧那邊還是沒來人,而謝尚藥性持續身體發熱。她也做不出解下身上的鬥篷蓋到他身上的舉動,隻好讓芳娘去催。

芳娘心裏暗罵那些家僕怎麼還不來,無奈的也去了。

這下,王翁愛更方便行事了。她尋了一塊石頭墊了腳,伸手就去折一枝長得比較高,但怒放的臘梅。

林子裏的梅花並不獨獨有紅色這麼一種,嬌嫩的淺黃,嬌憨喜人得粉色,都很吸引人,她隨意采了些,丟進謝尚的衣襟裡,最後將一支粉色的臘梅花枝□□他頭上的髮髻中。

她滿意的看看成果,很好。

名士這會老大一把年紀還會梳小孩子才會留的總角,滿頭梅花又算什麼。

她心滿意足的拍拍手,朝著謝尚燦爛一笑,提起裙子一溜跑的飛快,很快就不見了身影。

來抬人的幾個家僕兩個人手裏抬著一副小擔床跑過來,見著梅樹下一頭花的謝尚,滿臉古怪。

今日謝尚是醉著進家門的,服用五石散後需要喝溫酒來散發藥性,而溫酒他絕不是隻喝了一觴,而是很多。

一名女子正在對鏡梳妝,外頭一名侍女跑進來,「郎主回來了。」

女子驚喜起身去迎接,走到廊下,沒成想兩名家僕將一名男子給抬了進來。

「郎主在尚書右僕射家中,服了葯散。」那家僕說道,神情裡對那名女子並無多少尊重,甚至視線還在她嬌媚的容貌和挺立的胸乳上轉了一個迴圈。

「啊,妾知曉了。」那女子說道,趕緊轉身吩咐人準備擦拭身體的熱水和舒適的舊衣裳來。

女子才將謝尚扶進內室,她聞見他身上一股濃鬱的梅香,不禁有些驚訝。謝尚並不用梅香的香料。

好容易將人放在眠榻上,解開他的衣裳,內裡的上衣才脫下,竟然從袖子裏掉出了許多梅花。

霎時間,梅香沁入了人的心扉。

女子看著落了一床的梅花發愣,而眠榻上的男人此刻悠悠轉醒,幽幽梅香凝聚在鼻下,他哈哈大笑,「好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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