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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歸》207.心路
?石桌上杯盤狼藉。

趙彥恆跌坐在石凳上,低低的吟道:「我無能為力了!」

死亡一天天的迫近,把蕭懋折磨到死,也把他折磨的疲憊不堪。到如今訴說起來,還有那種倉惶無力附在身體上。他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擦了一把汗濕的額發,他的整張臉是酒紅色的,酒勁一波一波的上來,把臉頰洇濕,連眼眸都是濕潤的,閃動著碎光,似乎是聚起的眼淚,脈脈湧動一番之後,卻是漸漸褪去。所有的掙命都是徒勞,惶恐和悲傷,曾經是多麼銘心刻骨,過了那麼多年,也消褪了下來,猶如春花秋月,極致的美靜,在歲月中流逝。

「都過去了。」

趙彥恆幾乎用一種虛弱又忐忑的眼神,飛快看了李斐一眼就躲閃了出去。然後伸手嘩啦啦的把石桌上的杯盤全部推倒了,他打了一個酒嗝,展著雙臂貼在石桌上,發燙的臉也緊緊的壓在沁涼的石桌上,像貼肉餅一樣的,貼了左頰貼右頰,一副醉醺醺的樣子。

李斐的手肘支在石桌上,挪動了一下位置以側面對著趙彥恆,纖麗的身姿一動不動。

鬱樸亭的四周看不到一個人影,董讓等人早就遠遠的避開了。樹木靜止,鳥雀不聞,只有金黃色的光線中,肉眼可見的塵埃在浮動。

李斐的心裏數著拍子在吐氣。她的心境在有點後悔之後,好一會兒理不清思緒。後悔是逃避,腦子一片混亂也是在逃避。若朱妙華是一開始就對她心存了惡意,以言辭相激,段菁菁卑微的外表下就是以情意來耍無賴的,怎麼會有這樣的底氣?這是怎麼樣的情意?時間就是倒轉回去,她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原來真的有那麼一段情,那麼一個人,還是一個男人。李斐的心緊接著揪痛了一下,不可避免的悵然若失。

不可以這樣,都過去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還能怎麼樣?是哭一哭,鬧一鬧,李斐所受到的教養,是不允許她做出這種折騰的行為。事有緩急,人有先後,誰也無過,以過去之事要求趙彥恆,連她自己都覺得,這是求全責備了。

可是心口悶悶的難受啊,李斐手撫著胸口,腦子裏左衝右突,大聲的說服自己,都過去了。不就是一個男人和另外一個男人,少時相依相伴結出了一份情愫,在她的生命中又不是沒有見識過。

李斐深抽了一口氣,支起了頭強迫自己看淡一些。別人能鄙夷這種情愫,她是萬萬不能的,不然,她怎麼對得住撫養過她的兩位叔叔。

她的兩位叔叔,林毅叔和林禾叔不就是那樣的,他們還是從出生開始就相互陪伴,一主一仆的身份,都遏製不住。後來林禾叔被逐出家門,一輩子失去了李姓;後來林毅叔以死相報,在李家蒙難之後帶著林禾叔逃亡。為了那麼一份情,他們還雙雙失去了後嗣。

母親小時候常常念叨,早產的她還沒有三斤重,生下來的時候頭蓋骨都是軟的。是林毅叔叔每天晚上夾在腋下,用體溫聞著她,是林禾叔叔每天白天,眼兒都不錯的盯著她,早產的孩子不好養活,要不是兩位叔叔沒日沒夜的悉心照顧,她能不能一日日硬朗的活下來都是問題。年幼的那麼些年,父親對她來說就是一個名詞而已,母親常年在外為生計家業奔波,奶奶她們都是流放之軀,她至少有一半的時日,得兩位叔叔照管。

她從不以兩位叔叔那麼生活在一起為忤,好像也不應該因為這樣的理由苛責了他人。

斬斷了前塵和身後,在李斐的見識裡,最執著的感情也莫過如此。

趙彥恆和蕭懋,好像遠非如此堅毅。

到了該娶妻子的時候想娶妻,蕭懋雖和趙彥恆相知,卻不能相守。

李斐似乎窺探到了那麼一條裂縫,呼吸之間終於是暢快了些。

不知何時,趙彥恆下巴點著石桌,就那麼眯著眼的看著李斐。

蓮花池畔一句針鋒相對,那些滔滔不絕的眼淚,讓他一夜輾轉難眠。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丈夫,才能得了那麼多的眼淚?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麼好奇和衝動,遣了心腹親自到西南去明察暗訪。

從她和那個叫陸應麟的千戶,從相見到許婚到成親,平淡的像一杯白開水一樣。好吧,一男一女在婚前就譜寫出了動人的事跡,也不是一件被人推崇的事。所以婚前查不出什麼,婚後就比較多了。

像案卷一樣瑣碎的記錄,一頁一頁的看過去,全部都是日常的生活瑣事,由白紙黑字記錄著,一點一滴,確實也能看出其中的溫馨。

千戶每一次沐休,都會攜她出行,跑馬,下館子,聽評書,還有禮佛,兩兩相伴,出現在街頭巷尾,茶館廟宇。

她去文瀾閣看書總是忘了時辰回家,千戶在外面的酒樓叫兩壺酒守候;衛所雜務事多,千戶也有晚歸的時候,她總是走到宅子門口張望。軍中小比,男人們在校場赤膊上陣,千戶就愛在她面前顯擺那點武藝。

親戚之間的四時八節,除了節禮送到,千戶常讓她回娘家小住,有三分之一的日子,千戶和她住在李家。

四周的鄰居,同一片的街坊,沒有一個不說他們小兩口恩愛的,然後直嘆著可惜。

夫妻的恩愛究竟是怎樣的?他的父皇和母妃,絕對不可以用恩愛來冠之;他和朱妙華,婚後就是彼此你看不慣我,我看不慣你,處處都是不和諧。然後他前面的哥哥們,吳王和王妃,景王和王妃,有恩愛之名,沒恩愛之實。

所有人想了一遍,老實說,他不太懂。若夫妻是他所見所經歷的,還不如他和阿懋在一起的快樂。

這樣的日子不到一年,然後就是臨安的一場血雨腥風。

千戶死的也挺快,人回不到昆明,她帶著大夫和藥材奔到元江,醫治了三日,傷重不治身亡。

陸家和李家滿目的素縞,千戶改嫁的那個娘,沙麻土司太太,和改嫁之後生的一雙兒女及部族裏的許多族老都來了。在喪禮上,土司太太痛恨連累自己兒子致死的媳婦,靈前就是不斷的斥責聲和謾罵聲。

據當時喪禮上的人說,本來就已經形容枯槁的她跪在婆婆面前聽完了所有的訓斥,然後暈倒在靈前。

喪禮過後,她搬到了圓通寺,每天掃佛塔,炒經卷,做佛前供果,生活就像一灘死水。

千戶死了,他們又沒有孩子。世襲的雲南後衛正千戶無子而除,按製是這樣處置的。但是沙麻部落想讓千戶同母異父的弟弟承襲,同母異父,不是陸姓,軍府沒有允準。沙麻部落那些老傢夥,包括她的婆婆,逼迫她和十三歲的小叔子再婚,這也是有說法的,羅羅有收繼婚的風俗,可以小叔娶寡嫂,他們想這麼生一個男孩子,再過繼給千戶,孩子長大之後再承襲軍職。

一群南蠻,一個後衛正千戶就費那麼大的勁兒。

在李家的門前,沙麻土司太太讓她以命換命,和小叔子成婚。

即使要報恩,也不是以這種報答的方式。這樁婚事,李家和她本人當然是不能答應的。數月之後,她成了寧妃宮中的女官,黔國公府與她私定,讓那位十三歲的小叔子,就是龍武洲,在滿十六歲之後承襲雲南後衛正千戶。

趙彥恆知道了詳細的過往之後,他忽然就可憐起了死去的千戶。死的那麼早,應該死的不甘心吧。不過他馬上就充滿釋然的發笑了,死得早,死得好。

他的心裏揚起絲絲漣漪。

他把自己設想成了千戶,他願意陪她騎馬,陪她禮佛,在簡陋的茶館喝粗茶聽評書,串遍所有的街頭巷尾找吃食。他那時候是那麼想的,她失去了丈夫一定很寂寞;他失去了阿懋一樣,就一直很寂寞。

也許兩個寂寞的人挨的近一些,就不會寂寞了。

後來,朱妙華聲嘶力竭的辱罵他,說他也不講究,說宮裏有的是清清白白的人不要,偏偏要一雙別人穿過的破鞋。

不就是寡婦嘛。

為什麼要破鞋破鞋的說得那麼難聽,其實他一點都不介意。

因為她有丈夫的時候,他有阿懋啊。

該來的人來,該去的人去。命數和緣分都是老天爺安排好了的,怎麼來去。

趙彥恆頭重腳輕,站起來的時候身形晃了晃,他扶著石桌走到李斐的身邊,腳實在太輕了站不住,他慢慢跪坐了下去,頭慢慢的挨了過去,挨在了李斐的腿上,好生好氣的說道:「你有千戶,我有阿懋。都是不在的人了,我們都不要介意了,好不好。」

蕭懋,他第一個怎麼挽留,都挽留不住的人。即使不是病故早逝,他心裏也明白,他留不住阿懋了。

他們已經長大,阿懋想成為一個鐵腕執政家,和君主生死相扶。他所有的作為,都必須服從這個意志。

所以他們長大了,就不可以在一起的,一個遭人非議的人,成不了一個執政家。

李斐冰封住的表情動了動。

千戶?

陸應麟……明瑞!

一盞翠綠色的寶石花,在李斐眼前浮現出來。那是陸應麟送給她最後一件禮物。在離開昆明之前,她把那一盆寶石花移栽到了塔爾寺。

塔爾寺是昆明南郊一間不起眼的寺廟,只有一個殿閣,供奉了一尊彌勒佛像。

寶石花多枝葉片重疊簇生,蓮座狀葉盤酷似一朵盛開蓮花,經年累月的盛開在那裏,寓意永不凋謝。

此番深情厚誼,她只能供奉到彌勒佛像前——願與你來世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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