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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歸》305.捨棄
?一頭老驢慢慢騰騰的在禮部員外郎顧釗的府門前停下。

簡陋的驢車走下來一個老婦人和兩個清亮的少女,身上的穿戴亦是簡陋。那老婦人一手捉著一個少女,不由分說就直入顧家的大門,自然被盡職盡責的顧家門房攔下。

顧家的門房三十齣頭,身強體壯,張開雙臂虛虛的擋住面前頭髮花白的老婦人,再看兩個少女頭上簪著白色的孝花,阻攔道:「家主正在辦喜事……」

今日是顧釗的長孫女和胡思祖的長孫小定的日子,胡思祖乃廖夫人已經去世的公爹,所以今日是廖夫人為兒子胡麒麟定下媳婦的日子。

按照家鄉富戶人家小定的規矩,十八件金器,兩百兩銀錠,布匹,茶葉,青酒,菜乾,肉干,糕點,鮮果,裝了八抬,送入胡家。

顧家在京城是租房居住,胡家現在只有胡麒麟一支香火。顧家胡家,在權貴遍地的京城,可以說是毫不起眼的人家。兩家都沒想引人注意,所以孫輩的小定禮,隻圖一個禮數周全。然後擺上一桌謝媒宴,答謝促成這樁婚事的中人,再請上幾個至親好友,為一對小兒的婚事做個見證。這樣的喜事,眼前一個蒼老刻薄的老婦人和兩個似帶著孝的少女想往裏闖,是要鬧哪樣?

門房堵在正門中央,不由攆人道:「去去去,哪裏來的晦氣。」

誰想這個不懂禮數的老婦人還一臉的盛怒,啐了門房一口,叱詫道:「睜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老身是長興侯府的老姑奶奶。」

景王說過,泰寧侯府會為賈甫陪葬的。在景王和襄王兩股勢力的絞殺下,父子共用一女,縱奴為禍鄉裡,干涉武官甄選,泰寧侯府的小辮子一條一條的被揪出來,泰寧侯府數日前已經被參倒,奪爵抄家,所以眼前這位老婦人已經不能被尊稱為泰寧侯夫人,念著她的年紀,是為鄧老太太。

泰寧侯府已經被毀,鄧老太太只能把娘家長信侯府提出來震懾宵小。

門房轉了一個彎,才把人對上號,略低下了頭一板一眼地道:「今日家主大喜,實在不方便招待鄧老太太,改日我家老爺定當前往長興侯府請教。」

顧家的老爺是進士及第出身,和長興侯府派系不同,交情全無。所以長信侯府的老姑奶奶耍威風耍到了顧家的頭上,卻是不能夠。

這是文臣不屈從於權貴的風骨。

鄧老太太一時氣噎,左右手拽著自己的親孫女,鄧魯瑩和鄧魯蕪,大聲道:「把寥氏叫出來,我要問問她,她的兩個親侄女,她管不管?」

鄧魯瑩被鄧老太太拽的一個踉蹌,深埋著看不到臉。年小幾歲的鄧魯蕪輕輕的抽泣出聲。

門房砸吧了一下嘴巴道:「老太太及兩位姑娘稍後,小的得去先問過親家太太。」

兩年前那件事鬧得那麼凶,誰不知道啊!也就過了兩年而已,異地而處,是這位鄧老太太進不得門了。

鄧老太太看著門房進去通報,狠狠地吐出一口鬱氣,轉瞬之間又變出一臉的慈愛,摟著兩個孫女悲痛的道:「你娘沒了,你爹沒了,侯府倒了,樹倒猢猻散。你們得機靈點,待會兒見了你們的姨母,你們哭著跪著去求求她。」

鄧良弼在泰寧侯府被奪爵之前就死了,對外說是羞愧自盡,真正怎麼死的就只有鄧老太太知道了。緊接著奪爵抄家,原泰寧侯鄧鑠只剩下一口氣,苟延殘喘,鄧良璉等幾個成年的男子流放東北,餘下一群老弱婦孺,就自己掙命了。

長興侯答應過給鄧老太太送終養老,可沒答應過連著鄧老太太的子子孫孫一起養著。所以養這兩個孫女的錢,鄧老太太把主意打到了廖氏身上。

鄧魯瑩像鋸了嘴的葫蘆不說話,鄧魯蕪怯怯的說道:「老太太,姨母會管我們嗎?」

鄧老太太現在還想拿捏寥氏,野蠻道:「顧家是親家,你們是親侄女,都是親戚,她要是對你們不管不顧,顧家會怎麼想?」

鄧魯蕪勾勾頭,心裏想著怎麼求姨母收留了她們姐倆兒。

這些日子,她和姐姐被鄧老太太關在屋子裏,每天做綉活,從天亮做到天黑,才被允許吃一頓飽飯。原來從侯門千金變成喪父喪母的罪臣之女,日子是這麼浸著苦水的,鄧魯蕪不要過這樣的苦日子。

鄧老太太聳拉著嘴角強忍著屈辱。她最鍾愛的長子鄧良璉要流放到東北苦寒之地,她為數不多的銀錢根本就不夠打點。她要想盡一切辦法弄來銀子。撫養鄧魯瑩鄧魯蕪的銀子,就來向寥氏討要了。

沒一會兒,廖夫人身邊的僕婦林氏來請,沒好聲道:「鄧老太太請吧。」

鄧老太太拉著鄧魯瑩鄧魯蕪往裏走,林氏伸手一攔道:「還是鄧老太太單獨請吧,兩位姑娘身有熱孝,太太答應,顧家的太太奶奶們也不能答應。」

鄧魯蕪緊抓著鄧老太太的手不放,她還要去哭求姨母救她脫離苦海。

林氏嚴嚴實實的擋著。鄧老太太在和林氏的僵持中,一點點的擼開了鄧魯蕪的手。

眼瞅著一群人消失在璧影,沒人留給這對孤苦無依的姐妹一個眼神,鄧魯蕪淚汪汪的抓著鄧魯瑩的手哭道:「姐……姐……」

哭得說不出話來,是鄧魯蕪對命運的恐懼。鄧魯瑩亦是抖抖嗦嗦的站著,眼底一片青暗。

姐妹倆兒相互偎依著在門內的長凳上不知道坐了多久,一陣過堂風拂過,裹挾著一股清幽的香氣,鄧魯瑩尋香望去,一位身著玫紅色煙紗碧羅長衫兒的婦人徐徐走來,明媚的陽光中她精緻的容顏柔和而靜美,但是她的面上又是毫無表情的,給人一種清淡疏離,只能遠觀而不能親近的扼腕。

來者是李月,然鄧魯瑩不知其身份,所以相見不識,又帶上油然而生的拘束和慌亂,鄧魯瑩拘謹的站起來,還扯上自己的妹妹鄧魯蕪。

「鄧家的三姑娘,四姑娘?」

李月在姐倆兒面前停住,算是招呼道。

鄧魯瑩屏息微微一福,道:「不知夫人尊姓?」

「木子李。」李月做事爽利,對這兩個丫頭也單刀直入了,說道:「適才,鄧老太太向你們的姨母索要一萬兩,你們可知曉?」

鄧魯瑩驚詫不已,鄧魯蕪呼出聲道:「一萬兩!」

李月淡淡的道:「你們有何說法?」

鄧魯瑩和鄧魯蕪皆微微的戰慄起來。

鄧家沒銀子了,老爺子半死不活的,後事要操辦;大伯幾個流放東北,需要一路打點;還有餘下的老弱婦孺二十餘口,吃穿住用都是銀子。鄧魯瑩和鄧魯蕪知道鄧老太太是帶著她們打秋風來了,可是一打一萬兩銀子,真當廖夫人的銀子是大風刮來的。

「兩個丫頭半大不小,再養幾年,置辦一份像樣的嫁妝,找戶殷實的人家嫁了,滿破花上萬把銀子。」

李月一字不漏的將鄧老太太的話轉述了一遍,道:「世事浮沉,你們也該懂事了。」

鄧家太缺銀子了,所有女眷每天做綉活才能吃頓飽飯,沒銀子的日子太苦了,鄧魯蕪哆哆嗦嗦的問李月道:「李太太,姨母答應了嗎?」

李月流露出鄙夷,道:「你們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你們的母親和姨母在兩年前已經姐妹情斷,你們姐妹當年在泰寧侯府的府門前做過什麼,說過什麼?你們覺得,你們值一萬兩銀子?」

鄧魯瑩頹喪又羞愧的跪坐在地上,掩面無言以對。

鄧魯蕪淚花閃閃,軟弱無力的哭道:「我不知道……我不懂事……是老太太……我不知道!」

說話不成句子,滿滿全是軟弱,所以只能隨波逐流,由人擺弄。

李月不費這個心去苛責鄧魯瑩鄧魯蕪兩人,取出一張銀票道:「是你們的姨母請我轉交的,你們收好吧。」

鄧魯蕪睜著淚朦朦的眼睛看,是一張一千兩的銀票,她遲疑了一下,戰戰兢兢地接了過去。

不負所託,李月轉身既走。

跪在地上的鄧魯瑩眼看著李月將要消失在眼前,伏在地上大聲的道:「李太太,我要怎麼活?」

一朝碾落成泥,侯門千金過得連尋常百姓都不如,鄧魯瑩迷茫的吶喊道:「我該怎麼活?」

李月側過了臉,半張臉在陽光下散發著金輝:「三姑娘今年十四歲,十四歲已經不小了,要褪去所有的懵懂無知,不要僥倖地期待著別人的憐憫和施捨,大膽,果決,必要的冷酷和兇狠,你只要一天一天的能活下去,什麼都可以捨棄。」

對於回答,鄧魯瑩沒報太大希望,卻結結實實的聽到了李月在親身經歷過後,發自於肺腑的教誨。

「李太太,請您留步,請您再等一等。」

那一刻,鄧魯瑩的腦子左突右突,她需要片刻時間冷靜下來,但是在冷靜下來之前,她清楚的知道,她還是需要眼前的這位李太太一點點的憐憫。

李月靜靜的等著。

鄧魯瑩靜靜的思考,最終爬起來,強硬的朝親妹妹伸手道:「把銀票給我。」

鄧魯蕪不知道姐姐要做什麼,反而拽緊了銀票,忐忑的道:「姐姐……」

「給我!」鄧魯瑩動手就搶,罵道:「一千兩銀子拿在手裏,你以為保得住嗎?」

上面一個老虔婆,幾個伯娘嬸娘,隔房的姊妹,同房的庶弟,一萬兩?這些人現在就在她們姐妹身上敲骨吸髓。

鄧魯瑩拿到了銀票,略微遲疑就朝李月堅定的走去,距李月兩步,直通通地跪了下來,遞上銀票仰頭道:「李太太我和妹妹需要這筆銀子,又沒有力量保存,所以我跪求您,我求您每月往鄧家送二十兩……不,只要活著就夠了,每月往鄧家送十兩,一定要當面交在我的手上。」

什麼都可以捨棄?現在鄧魯瑩就捨棄了女兒家靦腆的臉皮,碰的一聲,頭磕在地上,懇求道:「李太太,再請轉告姨母,請最後招撫我們姐妹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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