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愛馬文才》213 何人開解
馬文才知道祝英樓還有很多事沒交代,但他對這些並不感興趣,只要祝英台一天沒回祝家莊,祝英樓就不會和他撕破臉,更不會暗中下毒手。更何況知道了他是裴羅睺的弟子,祝英樓怎麼也會有些忌憚。
他們都想知道祝英台在哪裏,因為他們都是聰明人,所以都想得很複雜,實際上祝英台根本沒有離開太遠,她還住在被燒掉的朝露樓附近,住在他們之前定下的客店裏。
「我阿兄送易先生走了?」
被關在客店中有些無聊的祝英台問。
「一百二十個人手,即使是現在的褚向,也沒有辦法將人截下來。」
馬文才自通道:「徐之敬的兄長昨日也到了會稽學館,親自護送大公子去丹陽,謝使君已經聯絡好了各方人馬,他們會陸續趕到丹陽。」
「褚向的人不會發現嗎?」
祝英台有些替祝家莊擔心。
「如果他發現祝家莊的人騙了他,將易先生送走了……」
「你也太小瞧謝使君了。烏衣巷主如果連掩人耳目都做不到,易先生又何必跋山涉水來會稽郡等著他來接應?」
馬文才對傅異的安全毫不擔心,「你現在應該擔心的是你自己。名義上你已經去『求醫』了,你可想好準備在哪裏藏身?」
「我和梁山伯商量過了。」祝英台大大咧咧地說,「他馬上要去鄞縣上任,身邊要帶不少縣吏,你讓細雨教我幾手,我打扮成算吏,先在他身邊藏一陣子。」
「不妥。」
馬文才幾乎是立刻說。
「梁山伯招的人大多是學館中丙科的生徒,你在丙科留過不少時間,難保有人認出你來。」
「梁山伯已經和那些吏員打過招呼了,讓他們晚一點再去鄞縣赴任。」
祝英台在會稽郡,除了學館和上虞祝家莊,幾乎是人生地不熟,有可靠的梁山伯在旁照拂,她還算心安。
「學館裡就要進行選拔了吧?最近你又管不了我。」
「這……」
馬文才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妥,但想想看也確實沒有什麼其他的好辦法。
無論將祝英台藏在哪裏,總不能將她軟禁起來,梁山伯了解世情,又心細如髮,由他照顧祝英台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
學館裡遇見這種事,謝舉已經迫不及待的想結束掉五館的事情回建康去了,最近館中都在為選拔忙碌,馬文才對「天子門生」勢在必得,就連徐之敬都不得不把心思放在這裏,請了他的兄弟送傅異去丹陽。
「我會差一個武藝高強的侍衛喬裝成吏員陪你們一起上路。」馬文才想了想後,只能無奈地接受了祝英台的建議。
「你要是有什麼消息傳遞,也可以交給那個侍衛。」
「嗯。」
祝英台點了點頭,又問起傅歧的事情。
為了不暴露傅異的身份,傅歧根本不能去送行,為了不讓褚向發現異常,馬文才還吩咐他一定要表現出十分悲痛的樣子。
好在傅歧得知傅異命不久矣以後確實肝腸寸斷,形容皆毀,連馬文才看了都於心不忍,恨不得將他拉出屋子透透氣,別真的忘了吃喝死在屋子裏。
在這種情況下,傅歧應該根本沒辦法好好地參加射策取士,更別說什麼天子門生了,雖然甲科不少學子不知道傅歧為什麼如此悲痛,可既然少了一個競爭對手,私底下也都是暗自慶幸。
「傅歧……」
祝英台念叨著他的名字,想想這個少年往日裏歡快直率的樣子,如今卻如此低沉,不由得為之難過。
「祝英台。」
馬文才重重喚了她的名字,態度嚴肅。
「嗯?」
「傅歧並沒有完全知道你家的事,他知道你是女人,我隻告訴他你家父母不願意你去出仕,所以趁此機會讓你遠遁了,他這時心思都放在大公子身上,應當是想不到太多。」
馬文才心思重重道。
「所以……」
「馬文才,你有什麼話直說行不行?」
祝英台最害怕馬文才這樣欲言又止,心裏七上八下。
「傅歧以為火是追殺大公子的黑衣人放的。如果你不想失去傅歧這個朋友,就永遠不要讓傅歧知道那把火是你們家放的。」
馬文才看著臉色大變的祝英台,又重重地重複了一遍。
「記著,是永遠!」
***
回去的路上,馬文才其實憂心忡忡。
他與梁山伯、祝英台、傅歧、徐之敬等人可以說的是是過命的交情,可其實維繫眾人情誼的卻是會稽學館這麼個特殊的環境。
若換了其他地方,若他不是重來一世,他可能一輩子也沒不會和梁山伯這樣的人接觸,而除非他得了重症向徐家求醫,否則也難以見到徐之敬這樣醫術高明的醫士。
至於傅歧,他的出身其實比他馬某人高的多,建康令代表著他是皇帝一派的心腹,他家世代出權臣名將,堂叔是大中正,能動用的資源也不知比他馬文才多多少,加上性格的原因,若換了上輩子,傅歧可能看都不會看他一眼。
這一世,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將所有人都聚集在了一起,然而能維持住這種關係,多半靠的是馬文才的妥協和居中調節,一旦日後所有人漸漸走到高處,是否還有今日的情誼也未可知。
他現在用利益和感情將傅歧和祝英台綁在了自己的戰車上,可等到他日,傅歧未必不能長成如大公子那樣的人物。
到了那時,他若看出自己是明知傅異會死而刻意算計他入夥的「乘人之危」,祝英台的家族是間接害死傅異的幕後兇手,這般聯盟是否還能穩固?
馬文才很擔心一切都會變成一場鏡花水月。
所以當他步入和傅歧同住的甲舍時,馬文才的腳步很是沉重。
「你回來了?」
蜷縮在屋子裏的傅歧聽到馬文才回來了,緩緩抬起了頭。
「可還順利?」
「嗯。看不出可有人跟著,但細雨對大公子的喬扮連我靠近了都看不出破綻,想來能瞞過去。」
馬文才安慰著傅歧,「有徐之謙親自照顧你兄長,至少安全無虞。等到了丹陽,徐家會傾盡全力救治大公子,未必沒有生機。」
「沒用的,我阿兄已經存了死志。」
傅歧兩眼無神地看著前方,「他不想活了,誰也救不了他。」
這種事連身為外人的馬文才都看的出來,更別說是他的親弟弟了。
馬文才也不知道怎麼才能安慰到他,有些潔癖的他忍受著傅歧身上傳來的一陣陣酸臭味道,在他身邊坐下,一言不發地陪著。
「我阿兄對你評價很高,老是叫我拿不定主意的時候聽你的。」
傅歧沙啞著嗓子說,「我那時想,哪有這麼偏心的阿兄,總是誇別人好,說自己弟弟是笨蛋。現在我想想,我真是笨蛋,連那麼明顯的事情都看不出來,還以為他身體真的快好了,只有腿腳不行……」
「此時想這些已經沒用。你如此難受,想想你的父親、母親,還有嫂子、侄兒、侄女……」馬文才不得不狠下心腸,「世人多勢利,你要不想他們以後受人嘲笑,就得振作起來,成為家中頂門立戶之人。」
傅歧顯然道理都很明白,可難以從低落中走出。
他的神情大半是懊悔,小半是恐懼。
「我小時候一直被拿來與阿兄比較,有時候想著要是我是獨子就好了,我現在就要成獨子了,可實在是害怕,害怕的連眼睛都不敢閉上……」
「是不是我小時候的那些胡思亂想,給哪裏的神靈聽到了?」
他顫抖著身子,哽咽幾不能語。
「我現在想反悔了,還來不來得及?……要不把我的命拿去吧,讓我兄長成為獨子,他比我更有用。」
傅歧無聲地流著眼淚,看向馬文才。
「你是獨子,你告訴我,我以後該怎麼辦?」
獨子。
獨子。
身為獨子的馬文才心中一緊。
他沒有再安慰開解傅歧什麼,反倒將將自己環抱了起來,倚靠在牆上,閉目不語。
前塵往事,皆上心頭。
「我從小是獨子,你若問我獨子是什麼感受,我倒不知道該如何答你。」
「你問我身為獨子,該如何頂起門戶,榮耀家門,我還沒有做到,我也不知道該如何答你。」
「我只知道,若我死不逢時……」
他睜開眼,看向傅歧。
「我的母親會發瘋,她會抱著我每一件用過的東西哭泣,直到眼淚哭乾,眼睛哭瞎,直到每次聽到我的名字都會尖嘯,假裝我還活著……」
再無歡顏。
「我的父親會兩鬢染霜,以前因我有多驕傲自得,如今就會有多少悔恨痛苦。他不會似我的母親那般淒厲哭叫、沉溺於瘋癲之中自欺欺人,而是一邊裝作若無其事地照顧我的母親,一邊低聲下氣、尋遍同僚……」
想盡辦法恢復我的名譽,卻永不能如願。
幾千年後,人人提起馬文才,依舊是唾棄不已。
「從此以後,節日的喜慶、兒孫的歡鬧、同僚的羨慕、鄰裡的祝福,都與他們無關。」
「從此以後,他們老無所依,病無所助,絕嗣香火,無人能記。」
傅歧被馬文才語氣中的悲涼所震懾,連眼淚都不再流淌,隻怔怔地看著他。
「你該慶幸你家還有你這個兒子,你的父母不必面對這樣的枯寂。」
馬文才像是對待被寵壞了的孩子一般冷漠地說著。
這一刻的他,陌生到讓傅歧心驚肉跳。
「你問我獨子?你何不去問問父母雙亡的梁山伯?」
「失去父母的孩子可以長大,但失去孩子的父母,是怎麼都過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