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愛馬文才》33.不請自來
?馬文才回到外間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甲舍圍牆外巡夜的更夫已經敲了二更的更鼓,就連梁山伯都已經返回內室睡了。他披著外袍在外間打的地鋪上躺下,混混沌沌地想著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在他來會稽學館之前,對於這一世的祝英台和梁山伯是不了解的,甚至也不想和他們扯上關係,只不過是希望早點長大,好出人頭地,徹底遠離這兩人而已。
只是夜夜夢魘的滋味實在太過可怕,而被世人唾罵的結局也讓他十分不甘,為了解開心結,遂有了這趟會稽學館之行。
畢竟不破不立。
之前梁山伯說他輾轉反側,卻是不假,但不是因為他擔心獨自一人居住的祝英台,而是因為他的噩夢還在夜夜繼續。
只不過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神魂兩分的經歷,所以每每噩夢來襲卻沒有胡言亂語,僅僅是輾轉反側罷了。
如今他不過在會稽學館住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可無論祝英台也好,梁山伯也罷,都太過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尤其是祝英台,即便他想征服她、讓她愛上他,可她這樣的性子,他倒不知道娶回去後是禍是福,指不定八輩兒祖宗都要丟臉。
可就這麼拱手把祝英台送給梁山伯,他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他的精神依舊還很亢奮,可身體其實已經很疲憊了,亢奮和疲憊互相交織著,讓他幾乎是頭痛欲裂的睡著的。
睡著了後沒多久,馬文才就又開始做夢了。
這一次,是他從前從未有過的夢。
他夢見祝英台沒有在成親那天一頭撞死在梁山伯的墓前,而是順利的到達了太守府,他身穿著新婚的禮服,帶著一群至交好友,去門口迎接他的新娘子。
祝英台的披帛長長地墜在地上,在陽光的照射下,漂亮的綢帶猶如兩條璀璨的光帶,讓人目眩神迷。
他看著門前娉婷而立的新娘子,心臟跳的猶如要從胸腔裡滾出來。
送親的祝家人開始刁難,但他們的刁難對他來說實在沒什麼。
他略加思索,一口氣做了七八首卻扇詩,祝英台才似乎是滿意了,將手中遮著面目的團扇移開,露出一張清麗冷艷的面孔。
周圍陪同他迎親的賓客和好友齊齊誇讚起新婦的容止,他看著終於有了些笑意的祝英台,難掩激動之情地上前觸碰她柔荑一般的手指。
然而他剛剛捏住她柔若無骨的小手,便有一人跳了出來。
「你娶不得祝英台,我早已和她生死相許,有字據為證!」
梁山伯舉著長長的捲軸,高聲大呼。
「還有我!我也有!」
劉有助從層層人群中擠了出來,一展手中的紙卷。
「還有我!她也曾與我花前月下!」
「我和她幾年同窗,同進同出,天地為證!」
一時間,無數男人像是不約而同一般,從四面八方湧了出來,各個都直呼自己和祝英台有故。
眾目睽睽之下,馬文才隻覺得所有人看熱鬧的眼神讓他萬劍加身一般,天空中雖是晴空萬裡,他卻如墜冰窟。
他的手中滿是冷汗,掙扎著問著面前的新娘子:
「可是真的?他們說的可是真的!」
原本應該熱鬧煊赫的婚禮早已經亂成了一團,家中的家丁和部曲紛紛衝出來趕人,可人卻越趕越多,似是四面八方到處都是要來搶親之人。
他的母親早已經暈了過去,他的父親瘋狂地指揮著部曲抓人,只有他一步未動,緊緊地抓住新娘子的手,像是瘋了一般重複詢問。
「可是真的?」
「他們說的可是真的?」
「你是不是曾經和男人們一起讀書,還到處留情?」
半晌過去,新娘子沒有回答。
她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嘲意,將手中已經放下的團扇重新緩緩舉起,遮蓋住了自己的面目。
唯有她那雙從團扇後露出來的明眸,向馬文才射出如同看穿了一切的冷光。
似是連解釋,都不屑為之。
就是這眼神!
還是這眼神!
無論夢境的內容怎麼更改,夢裏的祝英台,看待他的永遠是這種眼神!
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夢的馬文才,依舊被氣的渾身顫抖,渾然像是忘了自己在做夢一般。
這第一次所做的夢實在太過真實,真實的猶如一擊重鎚,惡狠狠地警告了他如果再和祝英台糾纏下去,未來可能會變成何等模樣。
「馬文才!」
太守府的階下,一身綠色官服的梁山伯三兩步沖了上前,伸手猛地一推他的肩膀。
「你還我英台!」
馬文才猙獰著面孔,挽起了袖子。
什麼你的英台!
和她三媒六聘的明明是我!
***
「馬兄?馬兄?馬文才!」
梁山伯拍了拍馬文才的肩膀。
看著睡夢裏一直在抽搐著,滿臉都是猙獰的馬文才,連傅歧也擔心了起來。
民間常有惡鬼半夜襲人,有人在夢魘中被索命的故事,這傳說實在是太過有名,就連一向膽大的傅歧都不顧是否失禮,伸手猛地一推他的肩膀,將馬文才的身子都推倒了過去,由平臥變成了側躺。
「馬文才,你醒醒!」
「嗬咯咯咯……」
從噩夢中陡然驚醒的馬文才立刻坐起了身來,從喉嚨裡發出一陣恐怖的聲音,像是垂死之人終於吸入了回陽的那一口氣,眼神茫然地向更遠處散開。
「馬兄?」
梁山伯手持著燈燭,想湊近些看看他的情況。
「你還好……嘶!」
被馬文才如同實質般的殺人眼光所攝,梁山伯居然倒退了兩步,差點握不住手中的燈燭。
「馬文才?魘著了?」
傅歧也被馬文才可怕的眼神嚇到了,在梁山伯的燭火映照下,馬文才整張臉都是朦朦朧朧的,只有眼神中的殺氣和額間那顆紅似血的硃砂痣極為顯眼。
這兩者在這深更半夜裏,看起來格外詭異,連傅歧都不敢真的上前。
他們可不想做「吾好夢中殺人」的冤死鬼!
馬文才的所有意識,還停留在梁山伯衝上台階要去搶祝英台的夢境中。
那時他已經準備和梁山伯狠狠鬥上一鬥,將他揍死在當場,可天不遂人願,剛要動手卻被人從夢中拍醒,再不能以解心頭之氣。
過了好半天,在傅歧張著手臂下意識保護自己的動作中,在梁山伯將整個屋子裏的燈火全部點著的過程中,馬文才漸漸回復了意識。
看著這前世從未來過的客舍,馬文才明白過來自己是在會稽學館,而現在正藉助在傅歧的院子裏。
面前的梁山伯,也未有過和祝英台生死相許的經歷。
「我做了個噩夢。」
馬文才沙啞著嗓子解釋。
「你這幅樣子,鬼都看得出你做了個噩夢!」
傅歧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噓,傅兄,夜裏莫說鬼。」
梁山伯故意放的更加低沉的聲音渲染出可怕的氣氛。
「夜裏說鬼,會招鬼……」
咯啦啦啦!
寂靜的深夜裏,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就像是被放大了無數倍一般,有時連風吹竹林都像是鬼叫,更別提這像是踢翻了什麼的聲音。
「什麼聲音?」
傅歧被院子外發出的聲音驚得一愣,臉色難看至極。
「誰深更半夜在外面亂走?」
馬文才也聽到了那突如其來的一聲,待腦子漸漸清醒,他的表情也不好了起來。
聲音傳來的方向,來自於祝英台的小院。
她是一個人獨居的!
「風雨,出去看看什麼動靜!」
馬文才哪裏管自己剛剛還做沒做噩夢,被子一掀,立刻伸手去抄自己搭在架上的外袍。
隨著他一聲厲喝,在外間值夜的疾風和細雨抄起梁山伯點起的琉璃盞便電射而去,飛一般地直撲院裏。
「你這兩位伴當好身手!」
傅歧驚嘆地看著兔起雀落般奔出院去的侍從。
「師從任俠?」
這不是沙場的路數。
之前他看馬文才的武功路數,也像是遊俠劍客一路,不是大開大闔的招式。
馬文才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也跟著直奔到門前,和早已經擔心地倚窗而立的梁山伯一般,看向祝英台的小院。
大概是動靜太大,祝英台那邊院裏也有了反應,明堂裡燈火亮了起來,她那個五大三粗的小書童半夏也提著燈籠出來看動靜。
「好像是遭了賊啊。」
傅歧猜測著。
「偷的還是祝英台的客舍。」
馬文才的臉色更壞了,攏著前襟就出了屋子。
遠遠的,還能聽見細雨的冷嘯。
「敢闖甲舍居然還想跑?除非你能飛了!」
甲舍似乎遭了賊,而且還是在最安靜最寬敞的東院,無論是梁山伯還是傅歧,表情都不太好。
會稽學館雖然寒庶雜處,但涇渭分明。甲舍和甲科同處在學館的東半邊,平日裏大多只有士族進出,而且士族入住必是攜奴喚仆,每日都有人值夜,絕不會被人輕易翻了院牆。
乙科平日裏在東館上課,但乙舍和學館裡教授學業的先生們所住的學舍同在北邊,每夜裏也有學館的學工和更夫巡夜。
丙科和丙舍都在西館,由於人數眾多,巡夜的是會稽縣衙分來的差役,三日一輪換,但是因為巡夜辛苦,經常有差役偷懶不來,後來館主和其他助教商議,從館中開支裡拿出了一部分,雇傭了幾個年輕力壯的壯漢值夜,晚上的安全才算是得到了保障。
梁山伯暫且不提,傅歧在會稽學館住了四年,除了西館那邊有時候有學子會因為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在晚上找場子鬥毆,就沒出現過什麼膽大包天的蟊賊。畢竟在這個名聲比命還要重要的年代,留下一點汙點,這輩子的前程就全部毀了。
可現在不但有人深夜闖了甲舍,而且看起來還是已經得手了出去的,否則怎會往外跑?
就在細雨追出去的當頭,馬文才已經和傅歧、梁山伯三人踏入了祝英台的院中,祝英台也已經穿戴整齊,打開門向外好奇的張望。
「咦,你們怎麼起來了?」
祝英台驚喜地看著馬文才三人。
「馬文才,你回來啦?」
這是重點嗎?
她還有沒有一點憂患意識?!
「你那粗使下人呢?今晚怎麼沒讓他在院子裏守著?」
馬文才沉著臉,追電舉著燈籠替他照亮道路。
「你說安布?」
祝英台聽他問起家中帶來的雜使差役,愣了愣:「我有東西要買,差他下山去縣城裏買東西去了。」
「荒謬!你也太不注意自身安危了!」
馬文才氣笑了。
諾大的客舍,就由兩個女人住著?
被害了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祝英台剛剛被驚醒,人還有點迷糊,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能愣愣地看著面前三位同窗登堂入室。
「剛剛似是遭了賊,你們還是先看看有沒有丟什麼貴重東西。」
梁山伯見祝英台莫名其妙地僵立在那裏,隻好出聲提醒。
聽到梁山伯的提醒。半夏嚇得掉頭就進了屋子去翻查,因為屋子裏還有馬文才的東西,馬文才的伴當們也開始在屋子裏清點起來。
祝英台平日裏並不做什麼整理,但確實也有些不好被人拿走的東西,皺著眉頭也進了屋子,將自己藏在各處的私人東西翻了起來。
於是乎,跟著進了屋子的三人就茫然地看著祝英台從櫃子裏翻出許多刻著字的小印章和一塊小板子,從枕頭底下掏出一根圓筒,從一個筐子裏拿出一大把豬鬃小刷子……
「祝英台,你到底在找什麼!」
馬文才終於忍無可忍,低喝出聲。
「你那些破玩意兒丟了都沒人要!」
「什麼破玩意兒!」
祝英台沒好氣地頂嘴,「對我來說可是好東西!」
牙刷被偷了,難道要用柳枝擦嘴?
肥皂要沒了,洗個手還得撈澡豆!
她的活字印刷都還沒研究個明白呢!
這些都是有錢都沒地方買的東西,知道她做出來有多困難麽?差點沒被人當做得了癔症!
「我是讓你找找看有沒有少什麼貼身的東西!」
馬文才快要瘋了。
他白天還為她的手跡差點被庶民拿走而亂了方寸,結果現在可好,居然鬧了賊!
一想到祝英台的貼身小衣或是玉佩飾物什麼的被人偷了去,他日說不定流落到市面上,馬文才就又有了殺人的衝動。
這可比手跡什麼的嚴重多了!
難道剛剛的噩夢是要預示他未來可能遇見的糟心日子嗎?
真見了鬼了!
半夏還在屋子裏清點著所有物品,那邊人高馬大的疾風已經提了個人進來,將那人扭送進了屋裏。
「主人,幸不辱命!」
疾風按著地上那人,譏笑著。
「他以為自己翻牆從小路繞開,我就找不到他,卻不知主子住進來的時候我們就已經把周圍的路徑都記得爛熟於心。他鬼鬼祟祟,死活不肯承認自己有偷盜行為,我隻好把他提來請主人發落。」
馬文才蹲下身,提著那被按在地上的人的頭髮一把拉起,映入眾人眼簾的卻是一個讓人意想不到之人。
「劉有助?你不好好在丙舍睡你的覺,來這裏做什麼?」
祝英台也被嚇了一跳。
那被按在地上的「鬼祟」之人,正是白天被馬文才「欺負」了的劉有助。
馬文才眼神裡聚起疑色,面如沉水地看著地上的劉有助,不僅僅是馬文才,就連一向寬厚的梁山伯,都像是想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臉色也很難看。
幾人之中,唯有完全不認識劉有助的傅歧一頭霧水,有些氣惱地開口:「他到底是誰啊!別隻把我排在外面!」
「他是這屆丙科第六的劉有助,白天我們還在一起上過算學課。」梁山伯頓了頓,有些語焉不詳地說:「白日裏,和馬兄有些誤會。」
「什麼誤會,直接說是有些矛盾就是了!」
馬文才語氣不佳。
「白天那事是我腦袋被門夾了,不必替我掩飾!」
聽到馬文才的話,祝英台立刻驚喜地瞪大了眼睛。
「你也覺得你做錯了?」
『我做錯個屁啊!』
馬文才差點罵出聲來。
「現在不是我做沒做錯,是他深更半夜摸到我們甲舍來幹嘛!還翻牆!」馬文才拍了拍劉有助的臉皮。
「你自己說,你來是有何『貴幹』?!」
從被疾風抓住開始,劉有助便面如金紙,如今被馬文才在臉皮上一拍,頓時抖得猶如篩糠。
「我我我,我沒想做什麼,我,我我就是心裏悶,鬼使神差地來了這裏,我我,我什麼都沒幹!」
「什麼都沒幹你跑什麼?」
馬文才掃了眼祝英台的屋子。
「來偷東西?」
劉有助猛地搖頭。
這時候,半夏已經將屋子裏所有自己的東西全部清點了一遍,馬文才的人也清點完畢,一齊上來稟告。
「主人,沒有少任何東西。」
「主人,我們的東西也沒有少的。」
豈止是沒少,連根針都沒丟。
他們都是出身鄉豪官宦之家,等閑屋子裏一件擺設、一枚小物都價值不菲,甚至是要登記造冊記明放在哪裏的,既然說是沒丟,那就是沒少任何東西。
那劉有助被按在地上,原本已經放棄掙扎,如今聽到他們的話,立刻又使勁掙扎了起來。
「放我走,我充其量只是走錯了地方而已!我我有夢遊之症!你們什麼都沒丟,不能扣著我!」
「夢遊的人會夢遊到穿過大半個會稽學館,翻牆來我們甲舍東院?」傅歧左手抱住右拳,將手指捏的嘎嘎響。「夢遊的人還會躲避其他人的追趕,專揀小路逃竄?馬文才,你讓我揍他一頓,保證問出原因!」
說罷,提著拳頭就要上前。
劉有助也是老生,早聽說過這位「將種」的凶名,當下害怕地閉上眼睛,準備迎接他面上開染料鋪的宿命。
然而一隻手卻阻擋了傅歧的動作。
是祝英台。
「你沒有問清楚怎麼回事,怎麼能濫用私刑?」她緊緊抓著傅歧的手臂,「我從上次就想告訴你,隨便對人動手是不對的!就算你再討厭一個人,不能控制自己要傷害別人的情緒就是幼稚!」
「你說我幼稚?」
傅歧臉上的表情像是吞了個蒼蠅。
「你搞清楚,這件事根本和我們無關,我們是因為關心你,所以才深更半夜不睡覺插手你這事情!」
「我謝謝你!」
祝英台感受到手掌下結實的肌肉,心裏其實也有些害怕。
但她還是壯著膽子搖頭。
「但是用私刑還是不對的!你那拳頭都能打死人!他是我們的同窗啊!」
「是你的同窗,不是我的!他一個丙科寒生,算哪門子我的同窗!他有偷盜的嫌疑,我揍他一頓他就乖乖說了!」
傅歧又要上前。
「你懷疑他偷盜就可以揍他嗎?那你走在路上被人懷疑是小偷,別人是不是就可以用這個名義揍你?」
祝英台拚命將他往後拉。
「那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他是士族,他是庶人,誰是竊賊,難道不是一目了然嗎?!
傅歧被祝英台拉扯的煩了,一把甩開手臂,他自小練武,這一下立刻將祝英台重重摔到地上,梁山伯看了連忙去將她扶起,又用身子隔在兩人之間,才使得他們沒有重新爭執起來。
「好了,別吵了!」
馬文才揉著額角,命令疾風放開按著的劉有助。
後者實在是太害怕了,都忘了自己已經恢復了自由,根本忘記坐起身來,只顧著大口喘氣。
看著他狼狽的樣子,馬文才卻一點也沒想放過他,而是屈身蹲了下去,用手指捏住劉有助的下巴,強迫著他看向自己。
「既然屋子裏沒有丟東西,你又說你沒有偷東西,那你來就確實不是偷東西的……」
劉有助隻覺得下巴上像是被夾了一把鐵鉗,他還以為自己的下巴要被面前這人卸掉了,卻沒想到他卻說出如此「仁慈」的話來,立刻點頭如蒜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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