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愛馬文才》57.死得其所
?劉有助發起了高燒,而且神智已經有些混亂。祝英台和馬文才接到消息跑到劉有助院子裡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門窗緊閉、劉有助蓋著層層被子還在發抖的樣子。
傷口一旦感染,惡化的情況是非常快的,這也是昨日那個醫者為什麼連連搖頭,徐之敬也不建議劉有助再採取什麼極端治療方法的原因。
可即便是如此,祝英台還是怒了。
「為什麼要把門窗緊閉,還給他改這麼多被子?」
祝英台難以接受地看著還在往屋子裡搬炭盆的人:「發高燒不是要降溫嗎?現在應該用溫水給他擦身子降溫才是啊!」
派來照顧劉有助的幾個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這學生為什麼突然發火,其中一人莫名其妙地說:「館醫說他是風邪入體,不能讓他著涼,我們也只是照著館醫吩咐的去做……」
做個鬼啊!
發燒到這個溫度,人都燒糊塗了,還改被子加炭盆,這是要讓人燒死嗎?!
「庸醫!」
祝英台咬牙切齒,上前一把掀掉了劉有助的棉被。
「你幹什麼!」
「祝公子,你莫讓小的們為難啊!」
馬文才也不明白祝英台為什麼這麼做,他沒聽說過祝英台懂醫理,就算上她上次奇奇怪怪說了些什麼,那也像是煉丹而不是醫術,見幾個小廝都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他也只能咳嗽了一聲,問她:
「祝英台,你懂醫術?」
這是常識好嗎?
這是醫術嗎?
「我自己就曾經高燒差點燒死!」祝英台胡亂扯了個理由:「信我的沒錯,現在要降溫,捂著要捂死人!」
「你們去問問徐之敬。」
馬文才也不敢拿人命開玩笑,支著一個小廝。
「看他怎麼說。」
就在馬文才一個猶豫間,祝英台已經打開了門窗,隻把正對著劉有助的那幾扇關了,又讓人移走了炭盆。
她看屋子裡幾個小廝還站著不走,越發焦急:「你們還站著幹嘛!打溫水去!給他擦身子啊!」
「呃……好吧。」
幾個小廝估摸著真有事也有祝英台頂著,乖乖去照她說的去做了。
祝英台看著榻上的劉有助,她不知道今天自己沒來,劉有助是不是就這麼燒死在床上。
中醫和西醫之間巨大的觀念差距讓她的有些舉動怪異萬分,這年代的人似乎已經習慣了「發燒發發汗就好了」,可發汗的前提是要有汗出,活活捂死了人哪裡有汗?
小廝們的動作很快,沒一會兒,端著水的幾個小廝就進了屋子,開始七手八腳的給劉有助解衣。
「他不好翻身,擦脖子、手臂、腋窩,擦大腿,四肢所有能擦到的地方!」祝英台站在一旁指著劉有助指揮:「不停的擦!水冷了就換一盆!」
馬文才起先還站著沒有言語,小廝們開始解開劉有助的衣服露出已經開始感染的傷口時,也只是皺了皺眉。
可當小廝們開始解開劉有助的褲子時,祝英台還一無所知的站在那裡,馬文才有些站不住了。
「咳咳,祝英台,我們出去走走,我們呆在屋子裡他們也不自在。」馬文才隨口扯了個理由,拉著祝英台就出去。
「什麼,什麼不自在……」
祝英台糊裡糊塗被拉出門外,眼睛還盯著劉有助:「多擦一擦,你們這是在救他的命啊!」
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祝英台度日如年,一直想要進去看看,但馬文才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給他進屋,好不容易等到去徐之敬那裡的人回來,連馬文才也滿懷期望地迎上前去,那下人的話卻讓他們兩個心都涼了半截。
「徐公子說了,左右是要死的,祝公子怎麼折騰都行。」
……
……
什麼叫怎麼折騰都行?
這是在說她折騰病人嗎?
「他……」
祝英台氣的想要跳腳,卻被馬文才拍了拍頭。
「你先回去吧,我在這裡看著。」馬文才嘆了口氣。「你不是還要去賀館主那裡重新再考入科試嗎?現在還不看書,要等到何時?」
祝英台原本還想多留一會兒,可想著馬文才畢竟是男人,也比她妥帖,再三得到馬文才的保證會看著小廝給劉有助擦身、降溫之後,祝英台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劉有助的小院。
祝英台走後,馬文才回了屋,大概是因為不停地擦拭受到了刺激,劉有助原本混沌的神智清醒了不少,看到馬文才進來,還仔細去尋找馬文才的方向。
但所有人都看的出來,劉有助的情況很不好。
所有人都知道他情況不好,劉有助自然也不會例外,他死死看著馬文才,發了一陣抖,眼睛裡開始不停地沁出眼淚,他就這麼看著,幾乎語不成聲:
「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幾位醫者都說你的傷口在惡化,但不見得你就會死。」馬文才依舊是那副不慌不亂的表情,「只要你的燒退下去了,身子就能大好。」
「我覺得我快要不行了。」劉有助氣力不濟,說的很慢:「我現在幾乎感覺不到我的肚子還在,背後也又痛又癢。我頭上很熱,可身上很冷,連吸氣有時候都困難。我見過有人被砍柴刀傷了後就死了的,他們那時候和我很像……」
「你別想太多。」
馬文才一步步走近劉有助,抓住了他垂在床邊虛弱無力的手,彎下腰去對他說:「你還有弟弟妹妹,還有父母,再怎麼艱難,也要撐住。」
「可是我,我怕啊……」劉有助眼眶裡的眼淚蓄滿眼眶之後,沿著他的面頰流了下來,像是滴在了馬文才的身上。
「我之前說我不恨伏安,可我現在只要一想到我會死,我,我又開始恨他了,我,我怕我受盡折磨,還是要死……」
馬文才一點虛假的安慰都說不出來了。
「我雖開始恨伏安了,可我不後悔替馬公子你擋這一下……」劉有助反拉著馬文才的手,「我那時候自願認罪的話,是真心實意的。五館是寒門最後的希望,我想讓所有人都好好的……」
「我知道。」
馬文才跪坐在了床邊,溫聲細語。
若祝英台在這裡,她一定會吃驚馬文才也有這麼態度低微的一面。
劉有助的恐懼和對未知的害怕,讓屋子裡兩個替他擦身的小廝都哽咽了起來,他們都是五館裡的小廝,自然也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我替您死,我一點都不後悔。馬公子您能做到的事情,一定是我做不到的;馬公子您能走到的地方,我可能連抬頭看都看不到在哪兒。我只是一介卑微的庶民,能替你這樣了不起的公子去死,我覺得,這是老天的安排。」
劉有助緊緊握著馬文才的手。
「所以,請讓我死的有價值啊……」他微微顫抖著,「不要讓梁山伯說的那種事情發生,只要學館在,寒門就還有希望,不要讓寒門和士族之間再出現這樣的事情,我知道馬公子您有這樣的能力……」
劉有助像是用盡所有力氣一般將馬文才的手使勁一握,在一陣劇烈的喘息聲後,他低低地吼叫了起來。
「馬公子,請答應我!」
***
馬文才走出屋子之時,眼眶是濕潤的。
他的眼前不停出現劉有助一邊哭著,一邊說著不後悔的樣子。
怎麼會不後悔呢?
每一個人遇到這種生死關頭時,都會生出深深的後悔。
「真是個狡猾的人。」馬文才微微仰起頭,「果然沒有一個寒生是笨蛋,即便是要死了,也要讓自己死的有價值。他以為我馬文才是像祝英台那樣心軟的蠢貨,呵呵……」
他的鼻中酸澀無比,心中越來越是壓抑,終於忍不住狠狠錘了外面的廊柱一拳,發足向著明道樓跑去。
馬文才跑到明道樓的時候,正巧遇到會稽縣衙的人來提偷盜和殺人未遂的人犯,馬文才一眼看到了人群之中的伏安,不管不顧地沖了上去,將他從魯仁他們之中拉了出來。
左右看守的衙役和學館裡的壯丁都吃了一驚,連忙上前去攔,可隨侍馬文才左右的風雨雷電又怎麼會讓馬文才被他們碰到?
四人見勢便用身子擋了那些衙役,在所有人還未反應過來之前,馬文才已經一腳踹翻了伏安,騎在他的身上,毫無風度地一拳揍了上去!
「馬文才!」
「馬文才,不要亂來!」
可此時的馬文才早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他滿腦子裡都是劉有助淒絕而無助的眼神,看著地上滿臉惶恐的伏安,馬文才又是一拳揍下!
「你也會害怕?你對祝英台放蛇的時候,怎麼不知道害怕?」
又是一拳!
「你擲那叉子的時候,怎麼不知道害怕?」
一拳,一拳,又一拳,每一拳都承載著馬文才十分的怒火,要借著拳拳到肉的擊打將他的惶恐和憤怒發泄出去!
「你要害人的時候不會害怕,可你被別人欺負的時候卻知道害怕!你既然也知道害怕,為何要去害人!」
伏安已經被揍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來,見到如此可怕的馬文才,一種預感浮現在他的心頭,讓他完全不顧著求饒,而是高聲尖叫了起來。
「劉有助出事了是不是?你們救不活他是不是!」
衙役們和圍觀的人怕鬧出人命,死命衝破風雨雷電的包圍,將馬文才架了開來,死命往外拖。
「劉有助救不活了是不是?!是不是!」
伏安的尖叫聲一聲又一聲的響起。
「是!」馬文才咬著牙,紅著眼瞪向伏安,「劉有助救不活了!他現在腸穿肚爛,不得好死!你且等著,若他死了,你也別想流配三千裡,我會告你個謀刺士族之罪,你等著腰斬棄市吧!」
伏安聽到馬文才肯定的答覆,一口氣像是喘不過來,整張臉煞白煞白。
「好了好了,打也打了,氣也撒了,這位公子就饒他一命,讓我們提回去好交差。」那衙役一看馬文才的打扮就知道不能惹,只能低聲下氣地求情。「畢竟打死了人,您也麻煩,是不是?」
馬文才方才一陣悲憤之氣無法發泄,如今宣洩了出來,頭腦也漸漸恢復了冷靜,順著衙役的台階停下了手去。
「昨日之前,劉有助還求我讓你見他一面,你如今是重犯,等閑不能被提走,我拒絕了他的請求。那時候他對我說……」
馬文才冷冷地看向地上的伏安。
「『是我的錯,我沒有早點讓伏安明白,五館並不是樂土,外面也不是地獄。』」
在馬文才開始說話時,伏安好像全然沒有聽見,就連衙役們重新將他從地上拉扯起來時,他的眼睛裡也依然沒有什麼光彩。
可等馬文才替劉有助轉達完了這番話,伏安卻向著館主小院的方向望去,站著不停發抖,好像一隻受驚過後的耗子,突然被拉到了眾人面前。
馬文才從伏安的不安中得到了某種快感,他在劉有助面前偽裝的有多麼若無其事,如今就有多麼的暴虐。
馬文才看著這樣的伏安,又一次笑了。
那笑意完全沒有進入他的眼睛,因為他的眼底是一片冰冷。
「就在剛剛,劉有助發現自己活不成了……」
馬文才咬緊了牙齒。
「他告訴我,他開始恨你了。」
馬文才冷冷的惡言,像是有著某種可怕的力量,將伏安的膝蓋猛然壓彎,讓他終於完全崩潰,雙手緊攥著頭髮,嚎啕大哭。
即便是在被關押在明道樓的日子,伏安也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勇士,敢於面對士族的壓迫和輕蔑奮起反抗,敢用自己的命運對他們發起挑戰的咆哮。
如魯仁這樣的「同伴」,也對他表達著這樣的「欽佩」。
可現在,他隻覺得……
「我真是個混蛋!!!」
***
伏安被押走了,在被馬文才揍得面目全非之後。
馬文才從樓前的廣場上走出來時,他的目光裡有種東西使眾人肅然退立。
他們不知道究竟是馬文才臉色的堅毅,還是他神宇間的如釋重負,讓他比其他多了一種其他士子多了這種讓人肅然起敬的東西,但伏安跪倒與地嚎啕大哭的樣子,讓他們有了一種震動。
一個為惡的人讓他服罪,那是很容易的事,痛苦的折磨和冷酷的刑罰都能讓一個罪人服罪,那不是一種對自己的反省,而是一種對於痛苦不得已而為之的屈服。
可要讓一個罪人感受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是罪惡的,並且願意因此而接受應有的懲罰,是許多斷案豐富的地方官員也做不到的事情。
更不要說,馬文才原本就不需要來這一趟,作為「被害者」,他一開始就站在道德的製高點,跑去將意圖傷害他的人痛揍一頓這樣的事情,根本就不符合他士族的風度和禮儀。
但他還是那麼做了,而且做完之後,也並沒有更加高興。
在眾人異樣的眼神中,昨晚這一切的馬文才卻轉身回了自己的住處,埋頭便進了外間悶頭大睡。
他這一覺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似乎連時間都全部忘了,他的夢裡出現各種光怪陸離的東西,一會兒是劉有助拉著他的手大喊「讓我死的有價值」,一會兒是他面色鐵青地點頭承諾。
那些夢境像是一條沉重的鐐銬,將馬文才重重銬了起來,他無法掙脫,如臨大敵。
就在他陷入更深的禁錮中時,卻有人使勁拍著他的肩膀,將他從睡夢中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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