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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愛馬文才》125.痛定思痛
?一句「我就知道有米」石破天驚,那些原本還在觀望的人,猶如看見了蜜糖的螞蟻、看到了腐肉的禿鷲,原本還迫於各種原因沒踏進門來的流民,聽到這話,一下子像是瘋了一般擠了進來。

這陣仗莫說方家夫妻,就連見多識廣的馬文才幾人也沒見過,幾人哪裏還記得是士庶天別,庶人不能衝撞士人,此時一個個都隻以保護自身安全為先,誰也不知道這些人眼紅起來會做什麼。

祝英台一下子就想起徐之敬的兄弟,也不知道他當時看到瘋了一般衝過來的暴民,是不是如同她現在這般恐懼。

她面前還有馬文才和傅歧護著,當年的徐之勉,又該多麼無助?

他們只是出來送信的,就連馬文才也隻帶了身手最好的追電,算起來人差的太多,要真動起手來,太容易吃虧。

好在沒動起手。

「你們看,這米就放在院子裏,明顯是要拿出去煮粥的!肯定是什麼緣故耽擱了!」

為首的彪形大漢一點都看不出「虛弱無力餓到要施米」的樣子,反倒滿面紅光身強體壯,上前幾步就抄起了米。

「走走走,咱們去把米下了鍋,等下媳婦孩子就又有飯吃了。」

「田老二,你給我把米放下!那是我兒子救命的米!」

方嬸子突然爆發出一聲尖喝,抱著孩子就上去奪米。

「那是我家的米,你這是在搶!」

「壞了,這女人要吃虧!」

傅歧見那彪形大漢一動胳膊,心中就喊不妙。

果不其然,方嬸子往前一撲,那壯漢就動了手,手臂一揮,方嬸子連人帶孩子一起跌在了地上。

「方娘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怎麼能攔著方大善人積德行善呢?這也是給你們家孩子積德不是嗎?」

那漢子見不少人看他動手,大概也有些後悔,不過那米卻是攥在手裏緊緊的。

「摔了你是我不對,等會兒大家都喝上粥了,我來給你賠罪。」

「是是是,方娘子,他就是個粗人,你別動氣啊!」

「方娘子,彆氣,回頭我們幫你揍他……」

一群人紛紛做著和事佬,一邊罵著田老二,一邊安撫方家嬸子。

畢竟大部分人都知道衙門裏有不少皂吏都是看著方家娘子長大的,他們倒不敢把人得罪狠了,惹了那些真正兇狠的皂吏。

更多的,是催促著那漢子把米拿出去。

那「方大善人」隻來得及把自己娘子扶起來,連個屁都不敢放,眼睜睜地看著一群人提了米就要走。

「馬文才,我好憋屈。」

祝英台在馬文才身後,攥著拳頭,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我快憋屈死了……」

其實憋屈的又何嘗只有祝英台一個?馬文才幾人站在那裏,看著難道不憋屈嗎?

他們一個個又不是透明人,怎麼這麼多人就看不見他們?

不過是欺軟怕硬,知道哪些人能惹,哪些惹不能惹罷了。

『既然不是真正的愚民,知道哪些人不能惹就好。』

馬文才心思一動,腳步就邁了出去。

「等等,把那米放下。」

可惜那些人哪是傻子,馬文才喊了,卻一個個都充耳不聞。

直到追電「匡倉」一聲拔了刀,追到了門前。

「我家公子叫你們把米放下,你們沒聽到嗎?」

「方大善人,這又是怎麼回事?」

幾個被攔下的刺頭兒見到那刀銀亮厚實,一看便是鋼刀,膽子一顫,不由自主地回身去看攙扶在一起的方家夫妻。

「你們懷裏抱的那袋米,可不是方天佑的,是我的。」

馬文才又向前一步。

這一步不疾不徐,從容適度,將他高門士族的風範展露無遺。

馬文才腰間的珩鐺佩環聲也隨著他的動作發出悅耳的輕響,這一聲輕響不但迴響在眾人的耳中,也像是盪在眾人的心裏。

有玉!

士人!

「我,我們不明白,您這樣的貴人,怎麼,怎麼會來方家要米……」

一個中年男人面露疑惑地看了看方天佑,又看了看馬文才。

「這米明明就是方家的。」

方天佑正要說什麼,手臂上卻一痛,抬頭一看,原來是自家娘子掐了他一把。此時方嬸子眼中的可怕神色讓人觸之生畏,方天佑原本就是個性子懦弱的,被自家娘子這麼一瞪,那頭又低下去了。

「方家自然不欠我們米,但他的外甥李思田欠我的錢。他外甥是我在稽學館的同窗,欠我的錢還不了,給我打了個欠條,讓我來這裏找他舅舅家要債。」

這話說的真真假假,都是方家的老佃戶,自然也知道方天佑這冤大頭自己孩子都沒送去讀書,卻把姐姐家一家養著,還讓外甥去讀書的事情。

聽說還是讀書人,未來說不得要當官的,敬畏之色更甚了。

「我們一行人找到這裏,原想著方家家境殷實,不過是幾百貫錢而已,怎麼就還不了了,何況方家也答應替外甥還錢了。結果他還真不是哭窮,我們搜遍上下,就找到這麼一袋米,沒辦法,只能先帶著這袋米回去。」

馬文才誆騙起這些災民來,連眼睛都不帶眨的。

何況這話也合情合理,否則這麼一群一看就非富即貴的士子,怎麼看也不是方天佑家攀得起的,怎麼就出現在這裏?

還是一口南地口音,不是來要債,這些南方人何必要跑這麼大老遠,到這剛剛遭災的險惡之地?

幾百貫?

一群佃戶聽得倒吸涼氣,不敢置信地看向方大善人。

聽說過他是冤大頭,卻沒想過這麼冤大頭的。

一貫千文,十貫就是一萬錢了,這幾百貫……

一群佃戶把腳丫子都拿出來算了,都沒算清是多少錢。

這麼大一筆巨債啊,他就替外甥認下了?

「你們若不信,我這還有李思田請他舅舅還錢的書信。」

馬文才冷笑一聲,抬手伸向身後的梁山伯。

梁山伯剛剛讀的信還沒收起來呢,兩人合作無間,後者彎了彎腰,似是遵從「主人」命令一般將信件放在了馬文才手上。

這般做派架勢,頓時又讓眾人心中怯了一怯。

馬文才是何等心細如髮又善於抓住機會之人?別人一怯,他臉上傲氣更甚,將那信件一展。

「這便是李思田欠債的信了,誰要看看?本公子話先撂在這裏,你們誰要和方家有關係,也一併把這錢還了,公子我今天來是先禮後兵,三天之內拿不出欠我家的錢,我就帶上官差,把這裏的人統統抓到牢裏去。」

「誰跟方家有關係!我們只是方家的佃戶!」

那抱著米的彪形大漢吃了一驚,將手中的米趕緊拋下:「我們也只是受了方家賑濟,在這裏餬口而已!」

「這話誰信?」

馬文才見沒人敢上前要信,想來也沒人識字,慢條斯理的把信收回去,嗤笑道:

「我剛剛進來的時候可看到了,外面那人不少吧,想來這麼多天也吃了不少米。你們吃下去的米,可都是方家欠我家的。我這剛才也搜了,他家就剩這一袋米了,不信你們也去搜搜……」

馬文才一席話說的佃戶們將信將疑。

「你們若不是和方家有親有故,誰家腦子不好,自家裏連口吃的都不留,也要養活別人的媳婦孩子?我看你們怕不是方家的手足,就是方家的至親,要不怎麼情願餓死自己的妻兒,也要養著你們?」

馬文才越說越是「恍然大悟」,扭頭跟追電說:「你帶些官差,去這些方家的『親戚』家裏搜一搜,要是有錢糧就帶回來,別是方天佑跟我哭窮沒錢,把錢糧都藏在親戚家了,能挽回點損失是一點。」

沒人把馬文才的話當假話,士族的嚴苛本就是這樣的。

誰管你是誰,能把錢收回來就好,民不與官鬥,還真能把士人怎麼樣不成?

「放屁!我家裏的錢糧都是我辛辛苦苦攢下的,跟他方家有什麼關係!」

有脾氣火爆的,當場就鬧了起來。

這一鬧,方天佑面如死灰,整個人精氣神一泄。

方天佑還記得這個人,他當時想要散米,就是因為這佃戶餓暈在他家門前,哭著說自家斷了糧,又沒錢買糧,一家上下七口都要餓死……

他說家裏租的田被淹的乾乾淨淨,連屋子都沒了,現在又說家裏錢糧都是辛苦攢下的……

若被淹了的屋子,怎麼存錢糧?

既然有錢糧,又怎麼餓暈在他家門口?

方天佑身子直顫,一時間竟覺得天旋地轉,方嬸子覺得身上突然一沉,扭頭看去是自家丈夫癱在了她身上,可憐她一手抱著孩子,一個胳膊靠著相公,本就是個弱女子,被壓的幾乎無力支撐。

可就是這樣,她還是咬牙撐著,不想讓這些佃戶看了笑話。

「你們都跟方家沒關係?」

馬文才聽他這麼說,伸出手指一個一個點過。

「你呢?你?還有你?」

被他點過的人一個個猛地搖頭搖手,恨不得把腦袋都搖下來。

「方老七,別人跟方家沒關係,你可是有的!你祖父和方家老爺子是堂兄弟,怎麼也算是方家人吧!」

「呸,王六,這話可不能瞎說,遠房遠的都沒說過話的堂兄也算是親戚,那皇帝還不知有多少門王爺兄弟呢!我家要是和方家有親,我能種他家田,方天佑當我老爺?」

「方老七你不厚道,你要不是跟方家有親,能種他家最好的上田?你那水田就在渠邊,一年的糧食,嘖嘖嘖,抵人家兩年的!」

「我呸,呸呸!那渠是我家挖的,三代都是我家種!上好的水田也是我家澆出來的,跟方家有什麼關係!方家租給我家老爺子的時候,那也就是塊中田而已!」

被叫方老七的惱羞成怒,各種汙言穢語罵個不停。

馬文才聽得直皺眉,越發明白方家留下的都是一堆什麼爛攤子。

他自己就打理祖母的田產,自然知道租借出去的田地,極少有一塊田能租給別人幾代的。

不光是為了收更高的租子,而是一家人種一塊田種久了,就對那塊田產有了感情,若是日後有個歉收什麼沒交租要想租給別人,說不得就要鬧出人命護田。人最怕的就是把不是自己的東西視為己有,所以即便是再厚道的地主,很少有長租超過五年的。

哪怕覺得這佃戶種的地好,幾年過去也就是給他換塊地種。地如果開墾過度也會變差,收回來的田正好還能休耕一段時間,養養土力,再轉租出去是塊好地,也能多收點租子。

這些都是田莊上維持穩定的技巧,說起來幾天幾夜都說不完,畢竟收租這種事面對的是人,刺頭和遊手好閒的佃戶也要提防,總有整治和應對的辦法。

像是這家這樣,祖孫三代都租方家的田地,把田當做自家的維護,心裏真會覺得自家受了方家恩惠嗎?

說不得還覺得方家得了便宜,原本沒那麼多出產的田靠他們家好好種才有了這麼好的出產,方家收的租子全靠他們家勤勞。

要是再黑心點的,也許就真以為那田氏自家祖產了,畢竟種了幾代人。

能租種方家田地這麼多年的,不是和方家沾親帶故,就是有些不好抹開的關係,一聽馬文才說要去各家找錢,一各個恨不得立刻和方家撇開關係,這個說自家沒錢,那個說自家只是租方家田的,再攀咬出幾個和方家關係好的,想要推出去當替死鬼。

別說方家夫妻聽著這些涼薄的話面如死灰,就連在一旁看熱鬧的傅歧都生出想要揍這些人一頓的暴虐。

馬文才也聽得一陣煩躁,這戲也不想演下去了,快刀斬亂麻的想要結束這裏糟心的一幕。

「原來都只是佃戶啊。」

他點了點頭,「既然是佃戶,也沒佃戶為主家還錢的道理,你們自願為方家盡一份力的就留下,不願的就走吧,我剛剛叫下人去叫了官差,等下官差來了,把沒關係的誤當做親戚一起抓了我可不管。」

之前搶米的彪形大漢最是乾脆,聞言丟下一句「方家娘子,家裏老小還等著我去謀食」就走。

他這刺頭一走,剛剛還擁擠的院子一晃神的功夫就又重新空曠了起來,竟是走的差不多了。

也還有一些機靈的沒有離開,在巷子口張望,顯然是想觀望些什麼。

馬文才沉著臉,召了追電過來。

「這做戲還要做全套,我剛剛的話,唬住了大部分人,肯定還有唬不住的,你拿著我父親的名帖去趟衙門,就說剛剛這裏有刁民鬧事我擔心安全,花些錢請些衙役過來,把剩下的人嚇走。」

追電自然明白,也不耽擱,立刻就從另一側的後門翻了牆出去,避開巷子外堵著的人去請衙役。

院子裏沒人逼迫了,方家夫妻卻像是受了莫大的驚嚇,兩人癱坐在院子裏,竟都站不起身了。

見到兩人這樣,馬文才又是可氣,又是可笑,一張臉也沉得難看。

還是祝英台和梁山伯看不下去,一個扶方家嬸子和孩子,一個扶方天佑,將兩人攙了起來。

「方『大善人』,你也看到了,你以為人家是走投無路,你在行善積德,可你們家如今無米下鍋,他們家要說家徒四壁,可就未必。」

馬文才眼神越發冷冽。

「我家中也有良田千畝,要是都像你這樣養著佃戶,哪怕我家是士族高門,拖也給拖死了。」

方天佑眼裏一點神采都沒有,整個人猶如行屍走肉。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外面還有些伸頭探腦的傢夥。」

傅歧瞪眼嚇退了一個還在張望的,不耐煩地說:「進屋子裏說話吧。」

這一下,方家嬸子才如夢初醒,忙不迭的請幾人進屋說話。

馬文才也不客氣,知道外面有人還在看著,臉一板,一副要債不成心情不好的樣子,當先甩臉進了屋。

之後幾人陸陸續續進屋,把門關上,將其他人窺探的視線也關在了門外。

進了屋後,門一關,方嬸子就給幾人跪下了。

「幾位公子的大恩大德,我們一家永世不忘!若沒幾位公子仗義相救,我們家全家就要餓死在這裏了。」

她懷裏還抱著孩子,這一天又經歷了大起大落,心力憔悴之下,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連孩子都抱不住,在懷中顫巍巍的,像是隨時會滑下來。

祝英台心疼方家的小兒子,順手接了搖搖欲墜的孩子抱在懷裏,低頭一看,這孩子也是心大,又是吵又是鬧的,居然睡著了。

也是可憐,投胎到這麼個人家裏,只希望方天佑以後能痛定思痛,多為家人考慮一點。

「我們只能管得了你們一時,管不了你們一世,外面那些人等我們走了還會再來的,我看你們家也不像是有什麼厲害人物能鎮住的,要是這些人像今天這樣討要不成變明搶,你們該怎麼辦?」

馬文才坦然受了這一跪,剛剛若不是他出面,這一家還不知落得如何地步。

「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方嬸子也知道今日只能混過一時,破罐子破摔地恨聲道。

「為了這些人死,實在是不值當。」

梁山伯知道她是氣話,卻也擔心她是性烈的,只能出聲安撫。

「你們一家有田有地,還是他們的地主,怎麼就把日子過成這樣子?」

傅歧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罵道:「走到哪兒都該是佃戶讓著地主,有你們這樣,地主給佃戶逼得要尋死覓活的嗎?」

「就你們這樣的,還跟別人一起死?沒給別人逼死就算好的了!」

傅歧翻了個白眼。

「傅歧,你少說幾句。」

梁山伯拉了下傅歧的袖子。

這幾乎就是往這家人心口上捅刀子,可眾人也都知道傅歧說的是事實,於是方嬸子頭一低,又哭了起來。

她這一哭,一直愣在原地的方天佑卻咬牙道:

「他們騙我,他們不顧及我們,我們還要這臉幹嘛?馬公子說的不錯,他們種的我家的地,應該就是我說的算,娘子,我們家田契都在你那,回頭我就帶著田契去官府,把家裏的地都收回來,不給他們種了!」

誰也沒想到一直是老實人的方天佑會說出這話來,齊齊一驚,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只是方天佑被人這麼一看,氣勢又立刻慫了,訥訥道:「是,是不是這樣做不妥?那,那就不要回地了……」

「難得你還有這樣的決心,就不算沒救。」

要方天佑一直愣在那縮著頭,這事馬文才也到此為止,不會在伸手。

可方天佑居然起了這樣的心,說明今天受到的刺激足夠,也不枉他之前那般辛苦作態,冒著被流民圍攻的危險給他做戲。

人不怕幫人,可幫人要幫在點子上,誰也只能幫人一時,幫不了一世,還是得靠自己。

方嬸子一聽馬文才的口氣,就知道這人有辦法,立刻將頭磕的嘭嘭響。

「求公子教我們。」

「你們現在只有兩條路走。」

馬文才看了夫妻兩個一眼。

「一個是和這些人都斷的乾乾淨淨,重新開始。一個是關起門來過自家日子,以後禍福由天,你們選哪個?」

方天佑正準備回答,方嬸子卻搶先開了口。

「我們選第一個!」

馬文才看向方天佑。

後者猶豫了一會兒,終是嘆氣。

「就,就選第一個吧。家都要散了。」

「那就第一個。」

馬文才之前就想過,如果是自己,遇到這糟心事該怎麼破局,如今說起來,自然是胸有成竹。

「現在在外人眼裏,你們家欠了我幾百貫錢。這幾百貫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對於這些佃戶來說,可能一輩子也攢不下多少。你們夫妻兩個自然是不欠我錢的,不過要是想徹底擺脫掉那些訛人的傢夥,就必須要用非常的手段。」

馬文才也不怕他們誤會,「剛剛那些人鬧的時候,你們應該也看出來了,誰家是急著和你們撇清關係的,誰家是一點感恩之心都沒有的,那些真的顧及你們的人家,怕是也沒急巴巴地上城裏來佔便宜。想來租你們田的人家,也是有好的,是不是?」

方嬸子聞言點頭。

「有的,有七八戶人家沒來,以前還有困難時借了米後來還了的,這樣的人家大多沒來。」

「所以說,其實這段日子拖家帶口恨不得把左親右鄰都帶上一起在你家吃喝的,就不必顧忌什麼了,藉著欠我錢的由頭,把田收回來吧。你們自己在衙門裏就認識人,多費些錢,拿著田契,到時候帶些衙役皂班,請他們護著,去下面佃戶家收田。」

他說:「若是往年,這田還不好收回來,但今年遭了水災,田裏顆粒無收,你們本就免了今年的租子,說起來兩不相欠,他們還得了你們家的便宜。若是不肯還田要鬧的,你就讓他們把今年的租子補上,我想著也沒幾家願意給的。」

「就算有人願意補上租子保田,你們也可以讓他們把田吐出來……」馬文纔此刻臉上的表情,簡直就像是引誘人犯罪的惡魔。

「我是士人,你是庶人,欠了士人錢不還是要吃官司的,而且按律,不還的話街坊鄰居都要連坐。這些人都租了你家田,應該離你那祖宅的莊子不遠,你到時候搬回下面去,他們要不還田讓你吃官司,你們家就直接說都是鄰居,一起連坐流放算了,看他們要命還是要地。」

方家夫妻說到底都是實誠厚道的人,沒想過還可以這樣收回田地,兩人都瞠目結舌。

「這借錢的事,我不說你不說,誰也不知道是假的。你家田不少,可值錢到能立刻變賣的,也只有那些上田。要是老實本分的,你就把那些田留下,每年派些人收點租子就是,那些養不熟的白眼狼,就不必管了,無論他們說什麼,你就咬死要麼收回田還債,要麼大家一起流放。」

馬文才熟讀律法,他父親是太守,他家像這樣的刁民也不知道見過多少,馬文才從小把案宗當床頭解悶的故事看大的,對於這種事信手拈來。

「去收田之前,你們家最好就放出風聲,說要賣地還債,這沛縣裏外多少人家不想置些祖產?你們家地傳了三代,有些地是花錢都買不到的,風聲一出去,有的是人來買地。」

「這,這真要賣祖業嗎?」

方天佑有些猶豫。

「我,我家列祖列宗要知道我不孝到賣了祖產……」

見他這幅爛泥糊不上牆的樣子,方嬸子嫌棄地瞪了他一眼,悶聲道:「說的好像有了祖產就過得多好似的!現在我們家倒是佔著好田,家裏就吃上飯了嗎?馬公子是好心教我們,你聽著就是,能學到其中一二,這輩子我們家也不必怕別人把你當冤大頭了!」

馬文才說一半被人打斷了話頭,自然也有些不悅。

梁山伯見這樣,怕馬文才一片好心被潑了冷水,有意從中調節氣氛,溫聲解釋:「馬兄是替你們著想,你們若不想背井離鄉,日後這些人裡總有些聰明的會回過神來的。我們不過是過客,難道能幫你們遮掩一輩子?何況你們說的是要賣田還債,到後來不過換了人種,田還在手裏,誰看不出來?那就留下禍患了。」

方天佑被說的發愣,有些後悔胡亂插嘴。

梁山伯心中一寬,繼續說:「田是一定要賣出去一些的,你們過得這樣糊塗,自然不能明白馬兄對你們的一片擔憂,這賣也有講究,對吧,馬兄?」

馬文才被梁山伯一捧一解釋,也不願白費了之前的口舌,臭著臉點了點頭:「那些真正狠心的人,無論你是拿連坐也好、收租也好,總是讓你們傷筋動骨才能收回田的,你們家裏還有孩子,犯不著跟這些人拚死拚活。」

「只要打聽到縣裏有哪些人是不能惹的,惡吏也好,奸商也罷,權當花錢消災,把最棘手的幾塊田低價賣給這些人,不必你們去和那些刺頭爭吵,田契一交,惡人自有惡人磨。那些田在你手上也不見得就能天天收足了租子,趁機賣了去其他地方換幾塊田,哪裏找不到人種?那些人再橫,是看方家老交情,你們夫妻又是好說話的,對上那些奸商惡吏,還不知誰整治誰。」

馬文才語氣嘲諷:「換了個真黑心的地主,還在種你們家地的其他人家有了比較,就知道你們這樣的地主有多難得,保證不敢再來什麼一哭二鬧三上吊哭窮的。風調雨順還哭窮要欠租的,你就把在種的地賣了。」

他這一番「惡人自有惡人磨」的話聽得幾個少年熱血沸騰,隻覺得痛快,傅歧更是叫了一聲好。

馬文才也不自得,這些手段他教的明白,可真要落實下來,非要硬著心腸不可,否則方天佑半路上一個心軟不往下進行了,那些買不到地的奸商惡吏就不是去對付刁民,而是轉過頭對付方家了。

所以馬文才也把其中風險交代了一遍,尤其是方嬸子,方天佑不太可靠,可為母則剛,為了家裏幾個孩子,方嬸子卻是狠得下來心的。

聽到馬文才說其中的風險,方嬸子更是打定主意一定不能心軟,一時心軟,後患無窮。

「我不知道在外人看來,你們家的家底如何,幾百貫錢嘛,要賣幾塊田才能還,還是賣十塊田才能還,就看外人覺得你們家有多少補不上的了。這其中也有你們好活動的地方。」

馬文才精通人情世故,索性又給他們指了條明路。

「畢竟是方家嬸子的亡父和衙門有交情,並不是你們家。人走茶涼,何況你父親已經走了這麼多年了,那些交錢,給了錢也不見得衙役們就會盡心儘力的幫你們收田,畢竟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爛攤子。你家最能拿出手的幾塊地,要不然就半賣半送給了此地的縣令,說出去也好聽,是此地縣令急人所難,替你們解了圍……」

方天佑和方嬸子怎麼不明白其中的關節,方嬸子一咬牙就已經做出了決定:「是,回頭我就去求王縣丞,最上等的幾塊田,便求他們買了。拿人的手軟,就是為了自己能收回田,也要盡心儘力,必定也不會讓那些人狗急跳牆真傷了我們夫妻。」

「就是如此,該賣的賣,該留的留,別不捨得,也別看不開。收完了該收的田就回了縣裏,賣了換別處的田也好,田地偷偷換個可靠的人種也好,過幾年家底就又充實起來了。」

梁山伯嘆息,「藉著賣田的機會,和此地衙門裏的人多打打交道,對你們家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別捨不得這點田地。你們在這裏名聲不錯,衙門裏幫你們主持公道也不怕別人說是仗勢欺人,都知道你們是老好人,這就是『伸張正義』了。你們的名聲,也就這時候有用。」

也是方家命好,遇到的不是那種一遇到事就慌的普通少年。

這一群少年裏,馬文才是活了兩世之人,資質怕是一群少年中最差的,可輪到人情世故、處事手段,卻是翹楚,別人看著的爛局,他有點靈光就能順勢破開,光這份手段,再怎麼會讀書的天才也不見得能有。

梁山伯自是不要說了,性子寬厚又沉穩可靠,馬文才這人有些冷傲,教了你法子不見得就會管你其他,可梁山伯卻會照顧到方方面面,有他做了總結,再笨的人也知道怎麼走對自己好。

祝英台平時並不多事,在學館裡也學乖了,並不會強出頭爛好心,此時只顧著哄孩子和孩子玩,之前沒因為憋屈胡亂出頭,才給了馬文才繼續操作下去的機會。

馬文才這下等於是手把手教了,方家夫妻要是還應付不了,那就不是心軟,是蠢到沒救,這樣的人誰來也沒用。

兩夫妻千恩萬謝,又把其中不太明白的細細問了,馬文才已經夠費神了,不願再多費口舌,梁山伯卻是個有耐心的,一點一點說個明白。

恰巧這時追電拿著馬太守帖子去請的衙役到了,這衙役在路上也知道了是怎麼回事,一路上刻意凶神惡煞,把巷子裏留著看結果的佃戶們驅趕的雞飛狗跳,見真動了官差,剩下一些圍在巷子口的才真走了。

「方嬸子,你在家還要孩子,不如趁這個機會,讓方伯父也跟著衙役們走一趟衙門,也不必多說,進了衙門哭就是,就趁這時咬死了欠錢,讓縣令先應了賤價買了你家田的事。」

梁山伯聽到外面的動靜,建議著:「衙役皂吏是最容易搬弄口舌的,到時候傳的沸沸揚揚,都知道你們家欠了錢,這陣子想必也沒人敢上門來打秋風。你們就趁這陣子趕緊把家中事情安排好,到下面收田去。」

他還有一層隱著沒說,追電這時候是拿著馬太守的名帖去的,名義上也欠的是馬家的錢,這裏的縣令只要腦子沒壞,一定是想趁馬文才在這裏的時候幫他把錢收回來討個好的,這事就能儘快辦了。

若是馬文才走了,方家夫妻再上門,那就真是求著「救急」,上好的田地壓到多低的價都有可能,就算真討好了此地縣令和縣丞,也是傷筋動骨。

他這一建議,方嬸子立刻一推丈夫。

方天佑是濫好人,可這時候也下了決心了,應了一聲就起身要跟他們走。

梁山伯的未盡之意其他人都不明白,馬文才卻是明白的,似笑非笑的看了梁山伯一眼。

「慚愧,借個光……」

梁山伯也不遮掩,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語。

馬文才也沒說什麼,站起身一拂下擺,就要出門,祝英台趕緊把孩子放下,傅歧等人也立刻跟上。

馬文才和傅歧幾人本就是天之驕子,衙役們自然好好奉承,那方天佑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地跟著一群少年出了門,低著頭跟在護送他們出去的衙役們後面,活像個小可憐。

為了怕人看出端倪,方天佑把頭低得極低,看起來就像是欠了錢只能被抓去送官似的,就連最後幾個不死心想要在看看的人都打消了疑惑,死了心走了。

沒看到這群士族讓官差親自來接嗎?方天佑欠了這樣的人錢,還不傾家蕩產?以為人人都是方家這冤大頭,哭一哭就免了錢不成?

留下來是要替方家還債嗎?

方嬸子在巷子裏一直目送著,見所有人都走了,這才吩咐家中幾個之前熬粥的老僕人不必在熬了,把爐火熄了,鍋也搬回來。

丟在院子裏的那袋米也讓僕人背回屋去,讓家裏婆子到街上把外面遊盪的兩個兒子找回來。

經此一事,她是死了心要把孩子送去讀書了。

方嬸子安排好了一切,這才有空回屋,去看被祝英台放在搖床裡睡著的小兒子。

只是她把搖床裡的兒子抱起來一看,頓時又怔住了。

那搖床的床尾處,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塊金老虎。

那老虎拇指大小,一看便是赤金,成色好到這婦人都不敢開眼去看,尋常人家根本就見不到這麼純的金子。

想到之前一直抱著兒子的那位小公子,方嬸子的臉火辣辣地燒著。

「我們家總歸還是積了德,才見到這樣的好人……」

她抹了把淚,把那金子妥當地收了起來,親了親兒子的臉。

「阿娘幫你把老虎收著,誰也不賣,留著給你壓福氣!」

***

且說馬文才一行人原本就是要去沛縣縣衙的,他們把方天佑送進去,又打點了下,將那些信交給這些衙役,這送信的事情就差不多成了。

對這些衙役來說,只要還在縣裏,收稅的時候就跑不掉要去找人,送信不過是順便,還能得些銀錢,送信到人家的時候那些人家也少不得要給些跑路費,這是兩頭賺錢,自然皆大歡喜。

對於馬文才等人來說,經歷了今天這送信之事,他們對送信這種事也有些敬謝不敏了,能節省點時間是最好。

幾人也不知道方家日後造化能如何,但聽著衙門裏哀嚎的哭聲響了起來,想來趁熱打鐵還有些用,趁著方天佑還冷著心的時候,也許他們家以後總會有點好的變化。

這一群少年辦完了事,早就過了正午了,腹中咕咕作響,就想著去哪裏吃上一頓當地的特色菜。

「得了吧,他們這的特色菜是狗肉!」

傅歧聞言大驚,連連搖頭:「我不去,我回客店裏吃去!我不吃狗肉!」

他自小喜歡狗,又養著狗,見不得狗肉被擺上桌。

幾人其實還挺想嘗試嘗試這沛縣的特色的,無奈傅歧抵死不從,再好吃的狗肉也吃的沒了胃口,只能意興闌珊的回了客店。

中午隨便用了些午飯,幾人互相作別,要回屋子裏午睡片刻,馬文才早上勞了神,也想回去安靜躺一會兒。

回了屋後,馬文才自是在風雨雷電的伺候下凈面去衣,準備小睡,這外衣一去,從懷中突然飄落了一張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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