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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109.第九十三章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秘密還沒被揭穿時的模樣。

如意便住在徐思殿裡。與其說是留下來侍疾,不如說是留下來修養——徐思很快便恢復如初,反倒是她身體沉重,接連靜養了幾日,才略覺著精力恢復了些。

這幾日徐思便專心的抄寫佛經,持齋茹素。原本她打算另外給如意開夥,但如意說要陪她一道吃齋,她便沒堅持。

三日之後,徐思終於將經書抄完。

這日一大早,如意尚未起床,便聽見外頭侍女們在準備香案、饌具、花果之類的東西。她睡中散漫,過了一會兒才想到,九月也快要過去了,明日便是她的生日——也是那個孩子的生日和忌日,徐思今日設案祭奠,大約是就是為了他吧。

她躺著出了一會兒神。又覺著自己至少該上一炷香,又覺著她在場,徐思祭祀時還要將話憋在心裡,反而更難受,不如不在。

但這一日徐思卻彷彿真的釋開了往事。清晨蕭懷朔來向她請安,她問知蕭懷朔還沒有用早飯,還留他一起吃飯。

用過早飯後,蕭懷朔去視朝,徐思便將玉華玉瑤託付給如意,道,「一會兒你送她們倆去蒙學,也順便替我看看,這幾天學裡可有什麼事。」

如意便知道徐思是想把她支開,應道,「是。」便牽起玉華姊妹的手,笑道,「今日姑姑和你們一道去上學。」

牽大抱小的出門去,卻見蕭懷朔還等在院子裡。如意臉上還帶著哄孩子的笑,見了他便有些不自在,「你怎麼還在這裡?」

蕭懷朔道,「等你一起出門。」

如意笑道,「幾步路而已,有什麼好等的。」

蕭懷朔亦不做聲,隻安靜的走在她身旁。

玉華、玉瑤姊妹都不親近蕭懷朔——畢竟是他佔了她們阿爹早先住的地方。蕭懷朔又是個面癱臉。如意亦不知該說什麼好。這短短一段路走得千山鳥飛絕。

所幸出了院門便要分道揚鑣。蕭懷朔對如意點頭,便上了步輦。步輦行進在高牆深巷之間,如意望見他衣冠雍容,背影孤寂,心下不知怎麼的,便有些寥落。

玉華姊妹倆就讀的蒙學在東宮之北,苑囿名為玄圃,是蕭懷猷入主東宮之後開闢的,專門做講經之所。早些年就連國子學裡的名儒大家也以能在玄圃為太子開筵講學為榮,蕭懷猷也因此在儒林積累起崇辱好學的名聲。

如今蕭懷朔只是暫住東宮,唯一一次聽大儒講經,也是親往太學去聽的。玄圃便空置了。徐思回朝後,便在玄圃開了蒙學館,教她收養的那些孤兒們讀書識字。偶爾還會親自去授課。玉華姊妹便在此處就讀。

——似她這般令公主王孫和庶民一道讀書,若擱在先皇那會兒,早被士林的口水淹死了。

但李斛之亂徹底改變了朝局。如今朝中士族子弟不足十之二三,中流砥柱更是除了徐茂、顧淮外別無他人。其餘的士族大都在亂世中遭叛軍屠戮,毀宗夷族的不在少數。而徐茂、顧淮早年便是士林中的異類,一個一直讓子弟同庶族一道求學,另一個乾脆是憑軍功出身的,當然不會揪著這些細枝末節不放。

朝中甚至有幾個朝官為了討好徐思,而將家中子女送來求學的。徐思亦是來者不拒。

有徐思親自坐鎮,也大概是此處學童年幼,尚未養成什麼門第貴賤觀念,這蒙學館裡的氛圍便比當年如意她們在幼學館中要好。

如意在館長那裡坐了一會兒,問一問館中可有什麼難處,近來又有什麼亟待解決的事。館長是個十分有趣的中年婦人,知道如意雖然年輕,但閱歷豐富,便請如意給館中幼童們講一講她的故事。

如意便又留下來給蒙學館幼童們講了小半日故事。小孩子都還不知道怕人,如意一邊講他們一邊天南海北不著邊際的提問,話題稚嫩又有趣。如意漸漸也化說為演,做著鬼臉形容敵將的可怕,又耍著招式示意自己如何將壞人拿下。說到有趣處,小孩子簇擁在一起,一驚一乍一笑的聽著,眼神亮得要飛起來,不停的追問「後來呢」。

如意看著他們,不由就想起自己上學時的情形,心想自己當初怎麼就沒這麼可愛——不過再想想,她就讀國子學時已經不算「幼童」了,也許和二郎一道跟著徐思學識字時,也是這麼天真活潑呢。但二郎肯定從小就是冰山臉、死魚眼。

一時竟又想起同徐儀、琉璃他們一道求學時的情形。當時年少,不惜光陰。如今才知世事無常。算來才幾年而已,同窗就已不齊全了。

正講著故事,便有內侍匆匆趨步上前,道,「陛下來了,快準備迎駕!」

話音才落下,蕭懷猷已進了院子。

這幫幼童正簇擁著如意玩耍,忽然就見天子前呼後擁的進來,館裡館長、教授們如臨大敵的上前參拜,又示意他們千萬不要失禮,紛紛嚇得不敢作聲,磕磕絆絆的跟著如意上前。連玉華、玉瑤也受影響,忙跟上去牽如意的手。

如意便笑道,「看到了嗎?那就是把河南鬼王李斛打得落花流水的玉面寒槍。」不知哪個孩子接了句,「可是他沒有槍……」如意便哄她道,「他打壞人時拿槍,見好人時就不拿了。你看他好不好看?」幾個孩子俱都偷偷抬頭去看——蕭懷朔旁的先不說,那張臉確實斬魔殺佛、所向披靡,人尤其是女人的愛美之心都是與生俱來不論長幼的,他們都乖乖應道,「真好看。」

如意便帶著他們上前參見蕭懷朔。

蕭懷朔顯然也沒料到是這種陣仗,乍見著這麼多孩子,他亦不知該如何應對。雖依舊是那份波瀾不驚的模樣,目光不覺就避開了孩子們的仰視。

如意便抱了玉瑤塞到他懷裡去,他來不及推拒,只能手忙腳亂的接了。便抱著小侄女,一本正經的對館長道,「朕聽說太后收養遺孤,又潛心教化、開辦蒙學,特來看看。」看見如意,目光便又一柔,道,「……不必特地安排,怎麼招待公主的,便怎麼招待朕即可。」

如意道,「我在給他們講故事呢,剛好故事也講完了。」她便望向館長,道,「平時這會兒該做什麼了?」

館長忙道,「該玩耍了,平日裡都帶著他們蹴鞠或是拋球。」

如意便接過玉瑤來,對館長道道,「陛下要和他們一起蹴鞠。」

蕭懷朔懵了一懵,館長卻早吩咐人感覺呈蹴球上來,小孩子聽說要和「玉面寒槍」玩踢球,早將怕字丟到九天雲外,一擁而上,牽著他便往庭院裡去。

蕭懷朔被拖進庭院裡,接連回頭看如意,如意已帶著幾個格外年幼的肉手肉腳的小孩子推球玩去了。

近晌時分,他們才一道從蒙學館裡出來。

蕭懷朔拿帕子捂著頭,倒吸著涼氣。如意走在他身邊,忍笑忍得十分辛苦。蕭懷朔見她笑,才略覺著心情好了些。

便道,「你是讓他們給你報仇來的吧?」

如意笑道,「誰承想你能讓孩子踢的球打到?從小就教你要好好習武,你非不聽。」

蕭懷朔道,「這是意外!」又道,「明明是我被球打到,他反而嚇哭了。我就這麼可怕?」

如意笑道,「他們以為你是玉面寒槍,不高興了連鬼王也按在地上揍。怕你打他呢。」

蕭懷朔哼哼唧唧的,道,「那他肯定想不到,朕不但不打他,還封他做大將軍。」

如意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是啊,號啕大將軍。也虧你想得出來。」

蕭懷朔道,「他不是破涕為笑了嗎。」

如意道,「是啊,天子親封的嚎啕大將軍,聽上去多威風。等日後他知道號啕是什麼意思,非得奮力當上真的大將軍,才能逃過被人笑一輩子的命。你也是,這麼大的人了,偏偏要和個小孩子計較。」

姐弟二人說笑了一會兒,復又寂靜下來。

漫長的靜默之後,蕭懷朔問道,「……你還在埋怨我嗎?」

他們都知道蕭懷朔指的是什麼,亦沒有必要懂裝不懂。如意想了許久,才道,「沒什麼可埋怨的。」

這件事揭開還是不揭,並無對錯可言。只看更憐憫誰罷了。但她確實偶爾會冒出個念頭,想蕭懷朔為什麼選擇戳穿這個秘密——站在蕭懷朔的立場上,他有足夠的動機和理由繼續隱瞞這件事,不管是為了先皇還是為了徐思,甚至是為了如意。亦隻莊七娘能從中得到公平和寬慰罷了。而蕭懷朔恐怕對莊七娘並無憐憫。

當然,還有另一個解釋——他厭惡如意分走他的母愛。可如意並不這麼覺得。

直覺告訴她不要深究,她便不肯發問。隻道,「……阿娘今日將我支開,大概是想私下祭奠那個孩子吧。」

蕭懷朔道,「……是,這會兒應該已經結束了。」

如意道,「若能解開心結便好了。」

蕭懷朔停住腳步,如意走了幾步才意識到,便回頭看向他。

蕭懷朔也看著她。

許久之後,他才又說,「阿娘她沒有你想得那麼脆弱,她應該早就有所準備,只是心存僥倖不願去面對真相罷了。與其說揭開這件事讓她痛不欲生,不如說恰是揭開之後,她才知道原以為會潰爛的傷口,其實已經痊癒了。」

如意道,「……你這說的是什麼話!」

蕭懷朔不閃不避的望著她,「從一開始阿娘就想要一個女兒,她希望、甚至祈禱自己懷的是個女孩,」他說,「她並沒有準備生下一個兒子。你以為這是什麼緣故?」

如意不由反駁,「你怎麼知道……」。

蕭懷朔打斷她,道,「決明和翟姑姑都這麼說,不然阿娘也不會這麼輕易受騙。」他說,「阿娘其實很清楚,一旦她生下的是個男孩兒,那孩子定然是活不了的。」他又說,「而且孩子是阿爹先過目了,才抱到她面前的。這些她也都知道。」

他說,「阿娘真就想不到嗎?不管她生的是男是女,只要阿爹先過目了,最後抱到她面前的就肯定是個女孩。」

「有那麼多人在場,甚至翟姑姑也在。只要阿娘生出一點疑心,稍加追問,也該知道端倪了。可是這麼多年,阿娘卻連想都沒想過——她真的就那麼信任阿爹嗎?」

蕭懷朔道,「她只是不想問罷了。」

片刻後,他又說,「何況,那個孩子是不是她親生的,也許根本就不重要。」

如意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蕭懷朔便又道,「揭開這件事,真的沒你想的那麼嚴重。」他說,「你對莊七娘又有多深的感情?阿娘對那個孩子大概也相去不遠。事到如今再說阿娘該有多麼傷心,只怕阿娘自己都很茫然。並不是她無情——而是她根本連那個孩子長什麼樣都不知道。也許他和李斛一模一樣呢。他真走到阿娘面前,說不定阿娘還會感到厭惡。比起來她更難過的,大概是自己的女兒要被旁人奪走了——可是,」他望著如意,緩緩問道,「奪得走嗎?」

……奪不走。

她無需回答,眼睛已告訴他答案。

蕭懷朔臉上雖依舊淡淡的,但眼睛裡已帶了些微笑意,他緩緩舒了口氣,道,「今日祭奠之後,阿娘解開了心結,一切就能恢復如常了。」他復又望向如意,道,「你們那些我知道你假裝不知道的把戲,還要繼續玩下去嗎?」

如意依舊不能認同他的言論,因為和蕭懷朔不同,她切實體會到了其中的痛苦。但痛苦也只是痛苦而已,日升月恆、鬥轉星移,並沒有什麼真的崩塌陷落。何況痛苦也在漸漸痊癒。

她想了一會兒,才道,「就這樣不揭破,也不刻意,順其自然不好嗎?」

蕭懷朔頓了頓,才道,「……你之前說,揭破和不揭破是不一樣的。」

如意道,「嗯。」

蕭懷朔道,「那麼,你和我之間,是揭破了,還是沒揭破?」

如意茫然不解,蕭懷朔便道,「你該知道,你我並不是真的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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