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啟告別了前進聯盟，帶著沈水碧離開了。

  對他所創建的那所學院而言，校長死在了遺跡之中。

  對這個世界而言，好幾個不同身份的人，他們都已經過世，但並沒有埋葬在歷史之中，但他們的事跡已經流傳了下來。

  五品戰艦降臨，前進聯盟整個世界，驚駭莫名。

  而那些拜前文明神教欣喜若狂，他們的付出得到了匯報，他們的虔誠得到了恩準，前文明回來了！

  科技公司們很害怕。

  農民們茫然，騎士們已經開始在準備以身殉國了。

  各種各樣的反應出現，李啟沒有無視，反而很認真的在天空看著這些反應。

  這就是……道在其內。

  沒錯，李啟之前領悟的東西，就體現在這個地方。

  道在其內，不只是自己的‘內’，還包括別人的‘內’。

  沒錯，別人的內，這也李啟之前領悟的‘我的主觀，是別人的客觀’。

  別人的客觀，也是別人的道，也在別人的心內。

  而這所有的一切，都被李啟看在眼裡。

  他所看見的，是他平時都懶得抬眼皮的，區區一個五品世界中所發生的一切。

  這種五品世界，在先鋒之戰的時候，毀滅了好多個，他從未認真去打量過他們，但這七十年，他認真的觀察了這個快的難以置信的文明。

  前進聯盟這個文明，不過五品而已，這個宇宙對他們而言太過於危險，他們實在太渺小了，而且他們甚至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種渺小。

  所以，他們就和無數的微塵一樣，被輕輕‘拂掉’了，小霸王首羽的一次路過加油，就將這個世界的文明進程直接打斷，如果不是李啟的話，他們已經徹底毀滅。

  但是，但是——！
  他們哪怕被碾成了螻蟻，卻也依然在追逐自己的道！
  哪怕他們都不知道那是什麽！可他們依然隱隱約約的察覺到了，那遍布整個宇宙的，充斥著自己的內心的力量。

  他們或許不知道宇宙的險惡，但恐怕很清楚這股力量足以支配整個宇宙。

  前進聯盟是多麽的弱小，哪怕是在當初文明的極盛時期，就是能夠粉碎恆星，駕駛世界在宇宙之中狂奔，戰艦密密麻麻的鋪滿天空的五品文明全盛時期，他們也遠遠無法概括‘道’的哪怕半點碎屑。

  他們在宇宙面前，尚且如此渺小，怎麽可能配追求這種事物呢？

  但是，實際上，前進聯盟就是在追求這種事物，而且，在文明毀滅之後，依然在追尋。

  渺小的前進聯盟，他們還是個嬰兒，在自己的搖籃裡，也正在努力的伸出搖搖欲墜的手，抓向天空的太陽。

  愚蠢之尤。

  但毫無疑問的是，這絕對是前進聯盟做過——最耀眼的事情。

  並且，這種偉大之事，遍布整個宇宙。

  李啟離開了前進聯盟，然後，在世界壁障之外，對虛空放眼望去。

  他看見了無垠虛空，以及其中的無數世界。

  正如之前所說，幻實域的世界群非常瑰麗，因為這裡的世界密度高得離譜，世界的數量太多太多。

  這密度極高的無數世界之中，似乎每一個，都散發著這般耀眼的光芒。

  這個世界，經過了磨礪之後，在李啟眼中的樣子，變了。

  以往的李啟，將道分成，‘道在其內’‘道在其外’兩個區別。

  其內，是李啟內心自己的道。

  其外，是外界的客觀自然規律。

  而現在，他發現，別人的道雖在其內，但卻和‘客觀自然規律’融合在了一起。

  於是，宇宙便顯得如此耀眼！
  無數世界，伸出稚嫩的手，想要抓向天空的樣子，給了李啟巨大的震撼！
  前進聯盟的七十多年時間裡，李啟將內外的道融合在一起，正如同他將主觀和客觀相統一。

  宇宙展現出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樣貌。

  純粹精神，與純粹物質的界限在此刻模糊，融合在一起，綻放出了令人震撼的光華。

  這個物質世界的美，需要有主觀意志的觀察，才能夠徹底展現出來。

  李啟曾經隻注重於世界的客觀性，因為天魔的關注，他一直都想要確認世界的絕對客觀，而忽略了世界本身的主觀性，進而忽略了他人的自我感受，因為這些自我感受如果以絕對客觀的本質來看，這些都是‘哲學僵屍’。

  是的，他人都可以是哲學僵屍。

  它能表現出一切人類所具有的物理屬性，包括身體狀況，功能表觀，行為方式等，和普通人表現完全無異。

  但是實際上這些人沒有“自我意識”，也沒有純粹精神，而僅僅是單純的進行著一種機械的行動。

  他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痛覺，但他和人類一樣，如果被撕出傷口，他會有“疼痛”的機械反應，大叫啊，應激反射啊等等。

  當你以絕對客觀物質的角度觀察的時候，你會發現，所有人都是如此，其他所有生命只不過是某個在物理上和我們完全相同的東西，但卻沒有意識體驗，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生命的內心世界都是一片黑暗。

  說實在的，李啟那種高高在上的態度，和天魔又有什麽區別呢？大概是因為他沒有天魔那麽愛玩？
  只是，不愛玩，那就不是極致的唯我了嗎？當所有人的事物都不重要，確鑿無疑的認為對方是僵屍，只有自己具備主觀的體驗。

  於是，最後便會陷入唯我論之中，墜入魔道之中，這也是李啟之前魔氣籠罩的原因。

  說實話，魔道沒什麽不好，只是李啟不喜歡而已。

  但現在，李啟找到了破除唯我論的方法，也讓自己眼中的世界，包括自己那種高高在上的視角得以轉換。

  意識不是物質的附屬品，也不是哲學僵屍的自然反應，李啟的答案，肯定了他人自由意志的存在在，並且通過‘想’這個動作，肯定了意識對物質具備的能動作用，進而架起了純粹精神與純粹物質之間的橋梁。

  多虧了曾經的道則讀取器，這一來自靈道的神秘發明，幫助李啟成功的用取巧的方式去驗證了自由心靈之間的不可通達性。

  雖然他仍然不能做到體驗他人的感受，但卻可以確鑿無疑的相信其他人的‘心靈’存在，因為客觀實在的物質存在，所以心靈也會存在。

  說是豁然開朗，也不過如此了。

  還是那句話呀。
    當你思考來思考去的時候，當最終答案浮現的時候，最終只有一句：“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李啟目睹著那漫天璀璨的星光，好像看見了其中文明的精神。

  無數的世界蜂擁而聚，在引力的作用下持續進行著劇烈變動，一次次的隨機相遇將星星一顆接一顆地拋出世界群的引力井，然後又被吸回來，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墜入更加深不可測的深空之中，維持著這一片地區微妙的引力平衡。

  生命和意識在百千萬億億個不同的中心誕生，然後向外擴展到整個星空，有泱泱帝國開疆辟土，紛紛戰事無休無止，煌煌文明沉浮興衰，群星中不斷的誕生新的意識，在這虛無的世界裡錘煉出比以前更加頑強的生命。

  宇宙本身，它博大空寂的如同是一座荒廢的博物館，李啟和所有人一樣，都是其中的展品。

  他就這麽靜默的展示著自己，每個展品都閃耀著獨屬於自己的思想之光，但時間不斷拉伸，漸趨無限，那些思想所迸發的微弱光芒，隨著時間的加速，越來越弱。

  就這個層面而言，這些文明，和自己，一模一樣。

  在李啟的周圍，無數與他一樣的思想可能正無聲無息地興起、衰亡。

  他們所迸發的逐道之光，一點也不遜色於李啟，所以李啟也會和他們一樣，被那無窮盡的時間給淹沒。

  他意識到了一個嶄新的可能，那就是——

  所有生命最終都會困頓於時間之中，如同被浸入正在逐漸凝固的冰水中一樣。

  一切的意識，一切的思想，在無限的時間和這冰冷的宇宙面前，都將會逐漸消散，最終只剩下一個不知所謂的意識，模模糊糊地記得‘自己’以前的身份，而‘自己’卻無法動彈。

  宇宙的持續膨脹將你的記憶一點點撕碎，等待你的是徹底的遺忘，不只是被別人遺忘，而是被自己遺忘。

  李啟猛然驚醒——

  眾多偉大存在，正在緩緩滑過時空膨脹的曲線，萬億年的記憶遭到煎熬，意識的大河正在流失、乾涸，仿佛是空蕩蕩的房間中的一盞昏慘慘的蠟燭。

  李啟仰望著星空那無限的文明之光，心中驚駭。

  如果自己和他們一樣，那麽，宇宙就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個樣子。

  宇宙與你願意接受的理論模型不相符。

  但是，李啟卻並不覺得沮喪，他正相反——

  如果面對的是既定的寂滅，那麽就必須找到一個修正的方法，讓宇宙去符合這個方法，或者創造一個更加喜歡的宇宙。

  幸運的是，李啟有足夠的時間去研究計劃的細節，去策劃如何對抗這最終的寂滅。

  無窮無盡的時間膨脹，我們都能有辦法使信息在終極毀滅中保留下來——生命肯定能逃脫滅絕的命運。

  或許，所有的行動都是建立在這一個堅信之上的。

  他突然昂起頭，目睹星空，忍不住發出一聲長嘯！
  逐道者或許還有第二個理由，那就是去挑戰宇宙那無限時間之中帶來的必然宿命！
  時間的無盡延續，以及所有一切的消亡，這對於任何一種道途，任何一個逐道者來說，都是一場巨大的挑戰，甚至可以說是‘終極挑戰’。

  這是‘宇宙’給修行者的終極大考。

  你必須正面迎戰，贏下這一場，才能去探討宇宙之上的事物。

  李啟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充實感。

  而在他身邊的沈水碧，感受最為深刻。

  兔子可以很清楚的感受到，曾經籠罩在他身上的孤獨感都消散了許多。

  如果說，李啟以前找不到同道的話，那麽……對現在的他來說，整個宇宙，都是‘同道’。

  所以，他又怎麽會覺得孤獨呢？

  他應該覺得慶幸。

  所以，兔子只是笑笑，也沒怎麽說話。

  李啟困擾糾結的問題，對她來說根本就不是問題，她從未因為這些事情而困擾過，畢竟……道途之上，每個人遇到的問題都不一樣。

  但沈水碧也跟著李啟看向星空，在那片無垠的虛無之中，火花四濺，巨大的星體誕生，燃燒，死亡，每一次火花閃爍，都意味著數百萬的世界在宇宙的冷漠之中飛逝。

  還是很壯觀的。

  沈水碧這時候，伸出手，拉了拉李啟的袖子，笑著說道：“釋然了？”

  “是啊，釋然了，走吧，回去看看孩子。”李啟也笑笑。

  他好像能理解沈水碧為什麽一點都不著急了。

  這個答案，恐怕一直都在她心裡吧。

  李啟轉過身，正對著沈水碧，說道：“你倒是放得下心。”

  “沒什麽放不下心的，這七十年我不是一直在你旁邊嗎？”她如此回答道。

  李啟抬頭，再度看向星空。

  還真是。

  自從自己回到了前進聯盟這個世界之後，七十多年裡，沈水碧幾乎寸步不離，一直等到他思考出這個答案。

  “而且，你動作還挺快的，七十年，可比我想的要快得多。”兔子如此說道。

  要知道，李啟做的，並不只是看凡人們行動，或者自己去參與什麽事情，這些其實只是表象而已。

  他真正做的事情，是在驗證‘別人的主觀’這件事，他在真切的體會別人的感受，嘗試感受別人的感受。

  對很多人來說，這是天生的能力，稱之為‘共情’，他們習慣於這種能力。

  但是，這只是出於本能的擁有，當他們開始深入思考，深入的察覺到這個世界的主觀性和他人意識的不可通達性之後……他們還能共情嗎？

  越是深入思考，就越是容易脫離這種‘習慣’，無知者，有時候反而能做到很厲害的事情。

  而李啟，則是在脫離了這個習慣之後，再度擁有了它。

  看山還是山啊，看水還是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