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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辭歸》第414章 仁厚者為仁厚所困(兩更合一求月票
  禦書房裡落針可聞。

  聖上坐在大案後頭,臉色十分難看。

  徐簡的話像一柄尖刀直刺他的心臟,剖開了眼下的平和,把那些、從十幾年前的爭位起就埋下來的舊瘡都血淋淋地撕開來。

  癱在面前的,絕不是危言聳聽。

  他那位三哥,根本不是什麽善茬,在別人眼裡全然不值當的一步棋,但在李浚看來許是另一種局面。

  聖上沉思良久,問:“你與他交談了兩刻鍾,依你之見,他會那麽做嗎?”

  “臣不敢斷言,”徐簡垂眼,“正如您說的,他太瘋了,瘋子的想法時左時右。臣勸是勸了,能不能聽進去,只看他自己怎麽想。”

  聖上歎了聲,又問:“你怎麽看晉王?”

  徐簡思考了下,道:“臣暫時沒有發現晉王身上的疑點。

  永濟宮那位也沒有證據,就是信口開河。

  臣就怕他真的走一步死棋,到時候晉王也好、賢王也罷,又或者是別的皇親國戚突然發難。

  他死了一了百了,留給您的麻煩卻是源源不斷。”

  聖上深以為然:“他被父皇幽禁永濟宮,十幾年來朕可沒虧待過他,也是仁至義盡了,沒想到時至今日,朕還得防備他自殺,當真諷刺。”

  “聖上,殺人容易,”徐簡看著他,“防人自盡困難,一心尋死的人,哪裡是身邊人防得住的?”

  “朕總不能把他捆起來吧?”聖上自嘲,之後又自己搖了搖頭,“不行,朕既不能捆他,也不能調人看著他,朕往永濟宮調人手就是正中他的下懷。

  一旦他死了,朕就是凶手,比朕什麽都不管、看著他去死,還要說不清!”

  這可真是左右為難!

  聖上面露疲憊之色,歎道:“朕能說了解二哥,又沒有那麽了解。

  他瘋起來會是什麽樣,朕根本不瘋,哪裡去與他共情?

  但他是真的了解朕,他說得對,朕根本不會殺他,朕也不會無憑無據地去殺三哥八弟他們。

  他李浚不在乎什麽名聲,不在乎禦史要罵什麽,朕很在乎。”

  曹公公憂心忡忡看了眼聖上。

  他最擔心的,其實是聖上走極端。

  史書上,明君有,昏君也有,但為君之道本身也沒有那麽多的非黑即白,更多的是腳踏兩邊,對利弊的各種權衡。

  對於疑心之人,或直接殺之,或設局殺之,君威便是如此。

  聖上也不是沒有能力去做這種謀算與布局,只不過,沒到那個份上。

  起碼,也要等有明確的證據才好。

  總不能皇親國戚一個不留吧?

  那等殘酷手段,已經不是昏不昏的問題了,而是暴君。

  他伺候聖上那麽多年,豈會不曉得,聖上骨子裡根本與暴君的那一套全然不相符!

  “正是因為您在乎,您才是聖上,”徐簡道,“您若心裡還有不得勁之處,不妨問一問皇太后,她老人家也一定不會讚同您被永濟宮那位誆著去做不義之舉。”

  想到皇太后,聖上稍稍舒展眉頭。

  徐簡又道:“臣剛剛想到了一人,郡主的祖母、誠意伯老夫人。”

  突然調轉的話題讓聖上來了興致:“哦?”

  “用郡主的話說,祖母是位端正、克己、本分到執拗的老太太,”徐簡笑了起來,“‘臉皮比命都看得重’,這是郡主原話。”

  聖上哈哈一笑:“寧安真是,對長輩都這麽嘴巴不留情。”

  “祖母與人為善,哪怕自己為難都不願意與人起衝突,心地良善,架不住有時候人善被人欺,”徐簡想了想,又道,“這些年唯一做過的硬氣的事,就是堅持讓臣的大姨子與許國公府退親。”

  林、蘇兩家退親鬧得沸沸揚揚,從蘇軻被帶回順天府,到最終流放出京,聖上都一一掌握,此刻聽徐簡提舊事,不由點了點頭。

  “林家退親合情合理,皇太后支持,朕也支持。”聖上點評著。

  聖上的重點正是在“合情合理”這四個字上。

  因為,這也是他眼下的困局。

  “是,必須合情合理,”徐簡順著聖上的話,道,“明明是蘇家不義在先,林家退親在後,許國公府一樣生出了不少歪門左道妄圖混淆。

  祖母要退親,也要乾乾淨淨、明明白白退親,退到您與皇太后都認為她做得周全有分寸。

  這才算不落了誠意伯府的體面,也不傷了自己的臉面。

  這種困境,您一聽就能明白,因為‘仁厚者為仁厚所困。’

  祖母是,聖上您也是。”

  聖上深深看著徐簡。

  這些道理,他豈會不知?

  可由臣子口中說來,一字一句都是認同,還是讓聖上心裡愈發溫和。

  徐簡沒有回避聖上的目光,懇切道:“臣的確說不準永濟宮那位會不會出瘋招,但臣絕不希望您為了‘報仇雪恨’、‘永絕後患’一類的想法,貿然對晉王、賢王等等王爺動手。

  永濟宮那位無疑是記恨您的,他最恨的兩人,一位是坐上皇位的您,一位是策劃了寶平鎮事件的那人。

  而他對您的報復,除了把您從皇位上拉下來,或是讓您焦頭爛額之外,還有另一種。

  壞了您的立身之本,您的為君之道。

  您當年以什麽打動先帝與皇太后,他就讓您毀去什麽。

  您若那麽做了,又何嘗不是落入了他李浚的局?!”

  聖上久久難言。

  胸中一股氣堵著,不是憋悶,而是心顫。

  他在徐簡的諫言裡聽到了堅定,也在邊上曹公公的含淚的眼睛裡讀到了敬服。

  同時,他也聽到了自己的心聲。

  他不願意做那等不管不顧,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的事。

  那不僅僅是不想對不起先帝,而是他自己本身就不是那樣的人。

  為人處世的準則與眼下局面疊在一起,迷霧重重讓他心生煩躁,但這些煩躁也在此刻漸漸散開去了。

  為君之道。

  真要寫文章,他能洋洋灑灑寫上幾張紙。

  可寫得再冠冕堂皇,文采出眾,讓朝臣們讚許,百姓們擁戴,最終留下來的還是實績。

  是問心無愧。

  是心行合一。

  曹公公喑啞著嗓子:“小的也是這麽想的,只是嘴笨說不好,但小的也有一句話,聖上您總說先皇后聰慧,說她提點了您許多。
    若先皇后泉下有知,她願意您為了替她報仇,把不是真凶的王爺們逼上死路嗎?
  她願意您當了十幾年的仁愛明君後,因為她而施暴行,以後被人寫在史書上罵嗎?”

  聖上眼中更露堅毅。

  徐簡面上不顯,心裡倒是讚了曹公公好幾句。

  不愧是伴君多年的大內侍,哪裡是嘴笨說不好,一說就直刺中心:聖上最在意什麽,就往哪裡使勁。

  “朕明白,”聖上歎息著,“朕不會做糊塗事。只是永濟宮那兒,李浚行事偏頗,萬一出了變化就必須謹慎應對。

  朕不會坐視他尋死,但也不會一味受他製衡。

  倘若他當真以命來謀算朕,朕的確有許多要向百官解釋的地方,但朕問心無愧。

  再者,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朕的確焦頭爛額,但朕也能一點點看清是誰在背後設局,把這麽多兄弟都玩弄於股掌之中。”

  時候不早了,曹公公送徐簡出去。

  “國公爺辛苦。”他一面走,一面道。

  徐簡道:“沒有曹公公辛苦,禦前做事總不容易。”

  “您客氣,”曹公公道,“能伺候聖上這樣的天子是雜家的榮幸。您看,左右人說的話,不管有理沒理,聖上都會聽,聽完了再分辨。”

  “是。”徐簡頷首。

  曹公公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也虧得有國公爺這樣敢說敢做的。”

  “正因為聖上願意聽、且明是非,當臣子的才敢說,”徐簡道,“公公看安逸伯,看幾位禦史,哪個是不敢說的?”

  曹公公失笑,又點了點頭:“您說的是。”

  回到輔國公府,廊下都已點燈。

  一路走到主院,抬頭就見南窗開著,林雲嫣坐在窗內,聽見腳步聲就轉頭看過來。

  四目相對,她莞爾一笑。

  徐簡看著林雲嫣的笑容,腳步微微一頓,複又加快幾步,進到屋裡。

  林雲嫣笑著問他:“剛在想什麽?”

  “想起來成親之前,”徐簡感歎道,“每回事情有些什麽進展,想與你分析討論一番,都要讓陳東家捎口信。

  我那時就想,的確還是要成親,否則實在不方便。

  現今好了,今日有什麽新消息,立刻就能與你說一說。”

  林雲嫣忍俊不禁。

  再是輕松的心情,在聽完這一下午禦前與永濟宮裡的狀況後,都不免嚴肅起來。

  “李浚也更懷疑李渡,”林雲嫣沉眸,“這倒是與我們的看法相同。”

  “也同樣缺少證據,”徐簡道,“既是毫無線索,我們也不能在聖上那裡咬定李渡不松口,更得勸著聖上不做混事,好在,聖上就是一時被李浚氣著了,冷靜下來就好了。”

  林雲嫣頷首。

  在這事的決斷上,她與徐簡是一個想法。

  不能為了真相去走一條看起來的“捷徑”。

  若真為了捷徑不擇手段,她當初又怎麽會竭力去救晉舒?
  抓李邵的錯誤固然很重要,但不該故意去犧牲可以救下來的晉舒。

  處理掉背後之人、永絕後患亦很重要,但不該讓不相乾的皇親國戚一並賠命。

  況且,以史為鑒,捷徑也會是不歸路。

  殺紅了眼的聖上,人心惶惶的朝臣,如此發展下去,不穩定的不僅僅是朝堂,還會蔓延至全天下。

  而天下大亂,絕不是徐簡與林雲嫣想要的將來。

  再退一步來說,幕後之人即使死在這場混亂之中,還有一個李邵。

  聖上自己解開了束縛,不再有仁義道德的堅持,那麽將來他看待他最寵愛的兒子時,還會有什麽錯誤能挑起他的不滿?

  在放縱與偏愛面前,燒殺搶掠都不算事了。

  唯一能讓聖上放棄李邵的,只剩下“弑父”一條路了。

  可當聖上都不站在正義的那一方時,連李邵的反抗都像是清君側。

  那真是可笑又可悲,完完全全的本末倒置。

  另一廂。

  永濟宮中,李浚坐在軟墊上撫琴,長發披散著,隨意極了。

  反倒是邊上落地罩下,跪著一個臉色發白的內侍。

  那內侍的腦袋碰著地磚,肩膀瑟瑟發著抖。

  “錚”的一聲。

  李浚看了眼劈裂的手指甲,嘖嘖搖頭。

  “我這條命啊,現在可是香餑餑了,”他一邊摸著指甲,一邊笑眯眯道,“我想怎麽死都行,我想咬誰也都行。”

  內侍哆嗦著,道:“您說這些是什麽意思?小的、小的聽不懂。”

  “你不懂?”李浚挑眉,“背總會背吧?不然李渡養著你做什麽?”

  “什麽李渡?您、您說晉王爺?”內侍的聲音抖得厲害,“小的這樣的奴才,哪裡能入晉王爺的眼?小的是永濟宮的人,不敢……”

  “行了,”李浚打斷了內侍的話,“是李渡也行,是李沄也可,是其他姓李的都無所謂。

  總歸是有那麽一個人,讓你在永濟宮裡吃裡扒外。

  唉,也不能這麽說。

  永濟宮是禁宮,我吃的都是李沂的,你們也沒吃過我什麽,扒誰都行。”

  說著,李浚站起身來,赤腳走到內侍面前,一腳踩在對方肩膀上,冷著聲。

  “我厭煩李沂,一個沒有野心、沒什麽本事的人奪走了皇位,他不配!所以明知道當年是你算計我,我也想給你一個把李沂拉下來的機會。”

  “當然,等價交換,我拿出來的命,你總得換我些值當的東西。”

  “你要是做不到,那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找李沂聯手把你除了。我反正必死無疑,如不能了卻心願,倒不如報個舊仇。”

  一口氣說完這些,李浚才拿開腳,問那內侍道:“上面這幾句話都記住了嗎?”

  內侍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李浚不管他應不應,又道:“別漏一個字,一句一句都告訴你那主子去!”

  說完,他一腳踹向內侍:“現在,給我滾!”

  內侍一個踉蹌,沒跪穩摔了屁股,見李浚面色陰鷙,哪裡還敢再說什麽,手腳並用爬出去,頭也不回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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