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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三國》第3170章 舊的輪回還是新的方向
  風雪漫卷,天色混沌得根本看不見任何的星辰。

  在寂靜的院落之中,荀彧默然獨坐。

  在他的身邊是一個火爐,火爐上面架著一壺水。在爐子裡面的炭火盡可能的在給他提供溫暖。只可惜在寒風之中的絲絲紅芒,並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對抗寒冷,就像是善良在惡意面前,永遠都是弱小的一樣。

  惡意充盈著四周,就像是黑暗無所不在,冰寒遍布天地。

  大漢山東的惡意模式,實在是太多了,什麽都可以是惡意的,比如惡意打工,惡意出行,惡意耕作……

  那麽以為在家裡躺平就能逃避惡意了麽?

  太天真了,因為還有惡意躺平,惡意不勞作。

  所以就算是荀彧想要在家裡躺平,也無法阻擋惡意的登門。

  荀棐來了。

  隨著院門哢哢的幾聲關閉上,所有的仆從都避開了這個院落,將空間和光暗都留給了荀彧和荀棐。

  一筆寫不出兩個荀。

  但是,如果少一筆,卻能變成苟。

  門被關上,只在縫隙中,滲出些微的幾絲光芒。

  荀家的老管事佝僂著背,提著燈籠站在院門之外,他必須保證沒有人偷聽的同時還要隨時能聽得見裡面的郎君召喚。

  兩個都是郎君。

  一個是荀爽的兒子,一個是荀爽的侄子。

  原本應該是相互如同兄弟一般的存在,可是現在……

  荀家的老管事沉默著,站著,就像是一塊石頭。一塊在荀家長年累月而布滿了青苔,顯得瘢痕累累的石頭。

  荀彧似乎是在等待著旁邊火爐上烹的水燒開,沒有說話。

  火光的明明滅滅裡,映出荀彧的臉色似乎也陰晴不定。

  荀棐乾笑了一聲,過去挑了挑爐火:『其實……兄長這些時日……確實是過得辛苦了……』

  荀彧沉默著,搖了搖頭,卻並非代表否定,而是顯得有幾分意興闌珊。

  苦,或是不苦,便又如何?
  荀棐能評定麽?
  若是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

  所以荀彧沒說話,只是聽著火爐上的水汩汩作響。

  院落裡安靜了半晌,荀彧才開口說道:『那一年,叔父有言,「讖言豈能代國事?」如今看來……呵呵……』

  荀彧輕笑。似乎是在笑自己,又像是在笑這幾天紛紛揚揚的各種謠言讖語。

  『我記得熹平初年,叔父帶著我到了這裡……』荀彧緩緩的說道,『那個時候,潁川很大……』

  聽了荀彧的話,荀棐也呵呵了兩聲。

  雖然同樣也是笑,但荀棐的呵呵,有些僵硬。

  對於荀彧來說,熹平初年或許就是人生的一個巨大的改變。

  同樣的,對於荀棐也是如此。

  一個大的家族,想要傳承下去,往往都會有一些『常規』的措施。

  因為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子孫一定聰明,所以大多數的士族都會有意識的尋找下一代的聰慧者來進行培養,就像是養蠱一樣,將許多孩子放在一起學習傳授,聰慧者脫穎而出,那麽資質一般的就將成為陪襯。

  越大的士族,越是如此。

  就像是所謂荀氏八龍,也不過是一兩個常年顯露,而其他的則是淪為八龍『之一』。

  所以當八龍的孩子就被集中起來,在荀氏學堂之中的時候,各個之間相互的差距就顯現出來了。

  人比人,氣死人。

  尤其是當這些孩子都清楚誰將成為自己的領袖的時候,同姓同宗同族同學同窗同室,也無法安撫心中各種惡意的滋生。

  『學堂之中,衝弟最有天分,學得最好最快,眾人之間切磋,也是勝得最多……』荀彧微微的抬起頭,語速不快,似乎沉浸在回憶之中,『他與大家關系都不錯,與你的來往也有。可在兄弟眾人之中,我甚少與其親近……此事你也問過我……你記得嗎?』

  荀棐想了想,微微點了點頭,『好像有這麽一回事……當時我好像問你為什麽,你沒有說具體的理由……我以為是衝弟私下裡有什麽不端的行徑……所以也曾疏遠了他一陣,暗中觀察他,後來發現他的品性並不壞,所以便認為是你誤會了他什麽……』

  『那麽現在呢?』荀彧問道,『你還是這麽想著的麽?』

  荀棐忽然一愣,旋即目光有些遊離起來,半響之後才低聲歎息道:『確實,現在想來……衝弟大抵是……木秀於林……』

  『呼……』荀彧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水燒開了。

  荀彧將水壺提起來,然後注入茶碗之中。

  不知道為什麽,荀彧忽然想起了他另外一個不喜歡喝茶,卻喜歡飲酒的朋友……

  荀彧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很快的恢復了,將茶碗往荀棐方向推動過來。

  荀棐道了一聲謝,端起了茶碗。

  溫熱的茶湯,似乎給這個冰寒的夜晚增添了幾分的暖意。

  『當年衝弟……沒有根。』荀彧低聲說道。

  『根?』荀棐問道。

  『是啊,沒有根。』荀彧歎息道,『欲成樹木,當根深。厚積方可薄發……若是根不深卻一味招搖,惹來的未必都是陽光雨露,也有可能是風霜雨雪……棐弟你以為呢?』

  荀棐的手忽然抖了一下,差點將茶湯灑落出來。

  『樹木之根,為何是在地下?』荀彧似乎是在問荀棐,但是又像只是陳述一個道理,『眾人只是看見在地上的枝繁葉茂,卻不見地下蔓延深藏……衝弟當年隻懂得顯露,卻不知潛藏……所以必然招攬禍事……但是當時這話,我卻不好說。』

  北風呼嘯,雪花紛飛。

  似乎在寒風之中,有當年的那個青少年的靈魂在怒吼,你怎麽不早說……

  但實際上,有些事情,只能是當事人自己領悟,否則旁人勸說,有時候反而會有反作用,會讓當事人覺得像是在辱罵,亦或是在詛咒。

  荀棐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衝弟,終究是可惜了……』

  荀彧看了一眼荀棐,『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我之所以不看好驃騎,無他,是驃騎根基太淺了……若是風和日麗,自然沒有問題,若有風雪而來,恐怕就是難以支撐了……』

  說到了旁人的身上,荀棐就顯得輕松了很多,哈哈的笑著,『兄長所言甚是,如今天下人心,皆有丈量,豈可因一時之勝負而論英雄乎?這武人啊,就像是一把刀,不鋒利,不行,太鋒利了,不僅是容易折斷自身,而且也容易傷了拿刀的人……該有的規矩,還是依舊要有,大漢這麽多年來,所立下的規矩,就是為了讓這刀槍輕易傷不到人,否則都去學董賊,豈不是天下永無寧日?』

  荀彧默默的聽著,然後冷不丁的說了一句,『故而棐弟你才和袁氏子相商,準備立個規矩?』

  『啊?!』荀棐大驚,茶碗差點打翻。

  荀彧卻依舊低頭看著自己茶碗裡面的茶水,『世事皆是如此……即便是好言提點,衝弟當年也未必會聽……你今日前來,可是為了鄯善條約一事?』

  『呃……這個……』荀棐顯然有些慌亂,不過還是說道,『還請兄長指點……』

  『呵……』荀彧放下了茶碗,『驃騎此舉,就是在掘根。』

  『掘根?』荀棐皺眉。

  荀彧點了點頭,重複了一下,『掘根。』

  『那麽……』荀棐還想要再問得詳細一些,卻見到荀彧已經站起身來。

  『天風雪,水寒涼,茶飲盡……』荀彧緩緩的說道,『我就不送棐弟了……走好……』

  不知道為什麽,荀棐心中猛的一跳。可見到荀彧似乎依舊是那麽溫和,語氣平緩,似乎也沒有什麽異常,亦或是憤怒等負面情緒,所以荀棐也就吞了一口唾沫,只能站起來告辭。

  在院門之外一直在風雪之中站著的老管事身上都落了一層的雪。
    聽聞院門內動靜,連忙轉身,『棐郎君。』

  荀棐微微向後瞄了一眼,然後湊近了老管事,『老叔,你打小就最疼我……』

  老管事低著頭,『老奴份內之事……』

  荀棐也微微低頭,『彧哥兒,這幾天,沒什麽事吧?吃飯,休息,都好?』

  老管事依舊低著頭,『棐郎君有心,彧郎君都好。』

  『哦……』荀棐有些迷惑的點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老管事招呼著,讓遠處的仆從上前,替荀棐撐傘遮蔽風雪。

  等荀棐走了之後,老管事走了回來。

  荀彧抬眼看了一下老管家,便是讓他站著別動,然後從桌案上取了一柄拂塵,替老管事掃去了身上積雪,『老叔你歲數大了,別逞強……』

  老管事哪裡肯讓荀彧動手,卻拗不過,隻得生受了,『方才棐郎君打探郎君你的起居動向……』

  『嗯。』荀彧點了點頭,『知道了。也不早了,老叔你早些歇息罷。』

  老管事點頭,在退下去之前,又問道:『棐郎君那邊……就真不管了?』

  畢竟當年荀彧是繼承了荀爽留下來的一部分遺產。

  荀彧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半響才低聲說道:『這取決於他,不決於我。』

  『唉。』老管事也是歎了口氣,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退了下去。

  荀彧背著手,看著風雪而落。

  『無根……』

  『爛根……』

  『呼……』荀彧喟然長歎。

  ……

  ……

  河東安邑城外,一群並州兵卒開始集結。

  風雪之下,往來的傳令兵,鞭笞著戰馬在奔跑。

  三色旌旗輕輕的飄動著,就像是傲然面對這漫天的飛雪。

  兵卒排著隊列,用麻布捆扎包裹在裸露的兵刃表面,以及他們的手掌手指。

  往來的軍法官時不時的怒聲訓斥著軍列之中那些偷吃防凍油脂的家夥……

  從高空往下看,一隊隊的兵卒組成了一塊塊的鐵血隊列,排開了風雪,和其他地方潔白的區域似乎成為了兩個世界。

  北屈巡檢隊率成贇,就在其中的一個小陣列之中。

  周邊的陣列,也有很多都是巡檢老兵,和成贇相互目光接觸的時候,都是微笑著點頭,沒有人緊張,也沒有人害怕。

  緊張害怕的,反而是在成贇等人身後的這些二級征召兵。

  成贇這些退役巡檢,在河東呆的時間長,對周圍的地形也很熟悉,現在則是他們帶著集結而來二級征召兵,準備迎擊進攻軹關道的曹休。

  曹休的突然出現,在數量和速度都超過了原本平陽大本營參謀部的意料。

  雖然說在軹關道上盡可能挖掘了壕溝攔阻曹軍前進,但是能攔下曹軍的輜重車輛,卻並不能完全攔住曹軍的兵卒。

  曹休也是夠狠,在強攻下了原本就破損,沒得到多少修複的軹關之後,便是馬不停蹄的直接衝進了軹關道,不帶任何的猶豫。而且在發現道路被挖斷之後,曹休當即就將輜重車輛遺棄在了後方,然後每個兵卒攜帶著乾糧往前走。

  破釜沉舟的勇氣,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的。

  曹休的決斷,讓柳孚等人應對不及。負責挖掘溝渠,破壞道路的基本上都是普通郡兵征調民夫,沒有多少戰鬥力,也無法對於曹休進行堵截,所以自然就只能往後撤退。

  曹休行動如此決然和迅速,使得箕關成為了攔阻曹軍突破王屋山的最後一道防線。

  成贇他原本就是驃騎老兵,現在雖然是擔任了巡檢隊率,但是原先在軍中的烙印,使得他很快的就恢復了軍旅之中的那些記憶,使得他很好的融合到了軍伍之中,並且擔任了中層的軍校職位,負責統領先集結起來的兵卒前往箕關。

  在集結的過程之中,軍中也有一些河東人在私下傳言說驃騎又是想要讓河東損兵折將,以此來削弱河東地方士族鄉紳的實力。畢竟之前夏侯淵進軍河東,很多河東士族鄉紳確實是受到了牽連。

  成贇不相信這種說法。

  他更相信另外一種說法,在河東之中有很多士族鄉紳,其實多少都有一些和曹操眉來眼去。這些河東士族鄉紳,還沒有從舊有的大漢時光裡面走出來。雖然河東歸於驃騎已經有很長時間了,但是這些人依舊還覺得……

  『成軍侯!開始準備了!』傳令兵奔來,高聲呼喝著,『很快就輪到你部了!』

  成贇連忙不再胡思亂想,轉身和周邊的兵卒再次強調最後的事項。

  他現在是假軍侯。

  戰時的職位。

  天空之中有雪花紛紛而落。

  遠處的人馬已經一隊隊的往箕關方向而去。

  一輛輛牛馬拖拽的輜重車也在緩緩而行。

  人和牲畜呼吸的白煙,似乎和天上的風雪連成一片。

  『軍侯!』在成贇身邊,一名兵卒指著那些牛馬,『那些是什麽牛?毛怎麽那麽長?』

  成贇看了一眼,『那是犛牛!』

  牛長了一身毛,所以是『犛』,很寫實。

  『啊?我怎麽聽說犛牛拉不了車?』那兵卒說道,『說是犛牛只能用來吃肉的。』

  『是啊,之前聽說在長安還有一些人想要讓犛牛耕田,結果不僅是弄壞了犁頭,還把人給傷了……』

  『那些牛和這些牛不一樣吧?』

  『怎麽不一樣,不都是那麽長的毛麽?』

  成贇也不清楚為什麽,但是並不妨礙他比一般的兵卒多知曉一些信息,『你們懂什麽?這些都是從長安來的新犛牛!這些都是經過訓練的,懂不?訓練的!』

  『沒經過訓練,你們懂得怎麽用刀槍麽?』成贇渾然沒有將身邊的兵卒,以及自己和牛馬相比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現在我們懂得怎麽戰鬥,還不是訓練?你們看看,那牛一身長毛,這才是不懼風雪的好牲畜!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周邊的兵卒都搖頭。

  『一個個都笨死了!』成贇指點著,『你們看這牛,這是能幾天之內就長出來的麽?訓練好的麽?!這說明了什麽?啊?說明我們主公在很早的時候就在準備今天這一場戰事了!你們想想,仔細想一想,是不是這樣?』

  周邊的兵卒便是發出各種恍然大悟的聲音。

  成贇拍了拍身上的禦寒衣袍和戰甲,指點著,『你們再看看我們自個身上的這些,看看這身衣袍,這護手的麻布,這新漆的戰甲!竟然還有些碎嘴子昧良心的說什麽是讓我們去送死?啊哈哈!你們自己想想,真要讓我們送死去,值得發給我們這麽好的東西麽?嗯?我跟你們說啊,這一身上下,可都不便宜!少說值三四畝的地!』

  『好家夥,這不是將三四畝的地都穿身上了麽?!』有兵卒叫起來,然後相互打量著,也摸著自己身上的裝備。

  『那可不!』成贇拍了拍胸口,『所以說啊,各位,都自個兒摸摸良心!想想主公待我們如何?我們又要怎樣回報主公?!醜話先說在前面,要是真怕死的,早說出來,脫下這一身讓給旁人來!不笑話你!但是要上了陣結果沒卵蛋,那軍法之下,別說什麽鄉親鄉情,我成贇可沒那麽大的顏面保你!先砍了你以正軍法,免得拖累了其他人!都聽明白了沒有?』

  『趁著離出發還有些時間,』成贇巡視著,『真沒膽子的,現在就出列!』

  隊列之中沒有人走出來。

  成贇點了點頭,然後轉頭看著旗號指令。

  過了片刻,成贇便是揮動手臂,下令他的隊列開始向前,踩踏著碎礦渣和板石相互結合的道路,迎著風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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