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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百四十七章 真先生也
水神娘娘說完之後,久久沒有答案,抬起一看,哭笑不得,那位小夫子竟然已經坐著熟睡過去,唯有微微鼾聲。

她會心一笑,小夫子這份自在和寬心,瞧著不太講究,可在她眼中,比那「十步一殺人,千裡不留行」的人間豪傑,毫不遜色。

這位埋河水神想了想,就要去背起陳平安,去府邸雅舍休息,裴錢如臨大敵,趕忙護在陳平安身邊,問道:「你要幹嘛?」

水神娘娘白眼道:「難不成要他在這兒睡到日上三竿?總得有張舒服的大床躺著吧,不然我碧遊府還談什麼待客之道。」

裴錢哦了一聲,叮囑道:「那你小心些,別吵醒了我爹。」

同時裴錢還小心翼翼將那隻養劍葫,重新懸掛在了陳平安腰邊。

要是弄丟了這隻酒壺,她估計自己不被陳平安打死,也會罵死。

沒辦法,在陳平安心中,就數她最不值錢了。

水神娘娘沒跟小閨女計較稱呼,她自然一眼看出,陳小夫子跟小姑娘絕對沒血緣關係,至於為何一大一小會一起結伴遊歷江湖,估計就是緣分吧。緣聚緣散,緣來緣去,最是妙不可言,就像今夜到今晨,誰能想像,初次蒞臨碧遊府的陳平安,就帶給她如此之大的機緣?需知神道一途,幾乎是只能靠著日積月累的香火熏陶,比起練氣士和純粹武夫,更難精進,試想一下,山水神靈進階,除了朝廷敕封、皇帝下旨,以一國氣運換取某位神祇的神位登高之外,就只能一點一滴,收取祠廟內善男信女、心誠香客們一錢、一兩、一斤的香火精華。

水神娘娘動作輕柔,背起了這個天底下酒品第一好的年輕人,他並不重,她也沒有運用神通,縮地成寸直接去往小院,而是背著陳平安,一步步走去,這對於急性子的埋河水神來說,是破天荒的耐心了。她很好奇,這麼個年輕人,肚子裏怎麼就裝有那麼大的學問。怎麼就能夠被文聖老爺和齊靜春視為文脈繼承人,那會兒,他應該還是個少年吧?

若真是少年聞道的話,那得是多好的出身,多好的天賦才行?難道是那傳說中神靈轉世、生而知之的天之驕子?

不過這麼一想,她覺得不對。文聖老爺,什麼天才沒見過,應該不會如她這麼俗氣。

裴錢走在水神娘娘身邊,一直在仰頭打量著她的臉色,看這位府邸主人笑得有些古怪,小女孩終於忍不住問道:「你該不會是喜歡我爹了吧?」

水神娘娘搖頭柔聲道:「不會,我既不喜歡,也覺得配不上,如果一定要選一個世上讀書人,作為相濡以沫的夫君,我啊,大概還是更喜歡那個邋遢君子,給這般男子嫁為人婦,才能過日子。陳公子這樣的,難。」

如果喜歡上了陳平安,裴錢會生氣,可當聽說埋河水神說不喜歡的時候,她就更生氣了,脫口而出道:「你眼瞎啊!」

水神娘娘轉頭看了眼氣鼓鼓的小丫頭,笑道:「呦呵,難道天底下的女子,都要喜歡陳平安,才算不眼瞎?」

裴錢冷哼一聲,一副「你這娘們頭髮長見識短,我才不與你廢話」的驕橫表情。

水神娘娘本就心情舒暢,見著了裴錢這副模樣,更是笑出聲來,覺得自己給小瞧了的裴錢便愈發氣憤,「笑什麼笑,我爹是你恩人,我是他女兒,我就是你的小恩人,你放尊重些!」

水神娘娘腳步輕緩,輕聲問道:「不然我送你一份謝禮?」

裴錢眼睛一亮,只是很快黯然,有氣無力道:「算了吧,你自個兒送陳平安,我可不敢胡亂收禮。不然他醒了後,肯定又得嫌棄我沒家教、不懂禮數了。好心當成驢肝肺,我何苦來哉?你說是不是?」

水神娘娘忍俊不禁,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意,一本正經道:「沒事,我自有貴重之物要贈送陳平安,你呢,既然是『陳平安女兒』,我作為半個長輩,初次見面,送些東西給你,哪怕你偷偷藏著,不給陳平安發現,其實並不過分,又不算大是大非,再說了,你又不會拿去為非作歹,事後陳平安曉得了,最多罵你幾句,不痛不癢的,怕什麼?」

裴錢略微心動,只是很快就嗤笑道:「你怎麼不知道我不做壞事?我壞得很哩,我要是得了什麼厲害至極的仙家寶貝,或是學了了不得的神仙術法,我見誰不順眼,一照面就哢嚓了他們,陳平安都攔不住!不過呢,到時候陳平安打不過我的話,我會照顧一下他的面子,只在我一個人的時候,才殺殺殺,比那個姓朱的大壞蛋、老東西,還有那個名字叫『右邊』、整天板著一張臭臉的醜娘們,殺人更利索,就跟我平時餓了吃飯一樣,眨眼功夫,就要陳平安再給我盛一大碗白米飯了!」

小女孩越說越開心。

說得水神娘娘驚心動魄。

直到這一刻,才意識到陳平安帶了怎麼個小怪胎。

把殺人一事,說得跟吃飯一樣,而且不是懵懂稚童喜歡故作悚然言論那種。

水神娘娘變了眼神,再次仔細觀察裴錢。

裴錢突然怒道:「你這水神娘娘,真是壞心眼,恩將仇報!你是不是故意坑害我,一門心還有約莫一刻鐘,她大步走入主殿內。

先前她結成金丹境,天生異象,使得門外數是她從今天起要學習畫符,還說這筆錢,她遲早會還給碧遊府的。陳公子,只是些尋常筆紙,真不值錢,懇請公子別責怪小姐,不如公子就當是我送給小姐的禮物?公子不知道,我已經好些年沒有與人打交道了,小姐願意與我說話聊天,我很開心,就跟我還是活人時過年似的。」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當是你送給她的,不過到時候我讓她與你道聲謝。」

婢女笑逐顏開,側身施了個萬福,「公子善解人意,希望以後能夠常來咱們碧遊府做客。」

見到了裴錢,她笑臉燦爛。

陳平安問道:「就沒什麼想要說的?」

裴錢瞪了眼陳平安身後的女鬼,悻悻然從袖子裏拿出一支兔毫小楷毛筆,然後掀起外衣,原來將一大摞宣紙貼身藏著了。

她趕緊說道:「我與萱花姐姐說過了,這筆和紙是我跟碧遊府借的,以後肯定還錢!只是怕你不答應,我便藏了起來。」

陳平安問道:「就算你將來掙了錢,知道寶瓶洲離著桐葉洲有多遠嗎?以後怎麼還?若是讓仙家渡口幫忙寄送,那些錢,你都可以在南苑國京城買棟宅子了。你保證能掙到這麼多銀子?」

裴錢一臉茫然。

陳平安冷笑道:「說不定就是知道這點,所以才說願意還錢吧?」

裴錢笑臉尷尬,視線遊移不定,就是不敢正視陳平安。

陳平安伸手過去。

裴錢哭喪著臉道:「不許打腦袋,不許扯耳朵,其它地方隨便打!」

陳平安氣笑道:「把筆紙給我收起來,這位姐姐方才說了,是她當做離別禮物送給你的。」

裴錢將筆紙交給陳平安,望向那位捂嘴而笑的嬌俏女鬼,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萱花姐姐,你人這麼好,不對,是當鬼當得這麼好,應該讓你當水神娘娘的。」

陳平安將物件收入養劍葫內的方寸物中,瞥了眼裴錢。

裴錢立即醒悟,對著婢女鞠躬致謝。

兩人一女鬼到了大廳,水神娘娘等候已久。

比起之前那個大大咧咧、江湖豪氣的埋河水神,今天她總算有點水神娘娘的架勢了,換上了一身類似朝廷誥命夫人的錦衣華服。

婢女萱花退去後,水神娘娘說得開門見山,沉聲道:「陳平安,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更何況是比天大的恩德,我得拿出點什麼給你,不然愧疚難安。我想了一下,碧遊府並無能夠讓你瞧得上眼的物件,我自己煉化的那些兵器,品相是還湊合,只是兩件法寶,都是我的本命物,給不得你,其餘兵器,品秩又不夠。話說回來,便是一股腦都給了你,還是不夠報恩,所以我想要將祠廟外那塊祈雨碑上的仙家煉化口訣贈予你。」

水神娘娘掏出一枚玉簡,「希望你記下這門道訣後,最好立即銷毀,並非是我小氣,碑文所載,涉及一位上古仙人的證道根本,機緣大,因果也大,輕易外傳,不一定是好事,一旦承載不住,反而是禍事。」

陳平安二話不說,點了點頭,便笑著伸手接過,乾脆利落地收入飛劍十五當中。

水神娘娘訝異道:「不推脫一二,與我客氣幾句?你來我往,就更顯真情了啊。」

陳平安忍住笑,「實不相瞞,我還真需要一門上乘煉器口訣。當初莫名其妙就陰神夜遊了,念頭一起,就直奔你們水神廟,鍾魁說的機緣所在,應該就是說這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水神娘娘撓撓頭,「理是這個理,可總覺得缺了點什麼。你要是大義凜然地拒絕了,來一句君子行事、不圖回報什麼的,我再一哭二鬧三上吊,死活要送你,你不得不收下,最後賓主盡歡而散,多有意思。」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之後水神娘娘便要帶著兩人去往埋河,依舊是運用先前的神通,將二人送往埋河上遊的驛館附近,山河千裡輾轉一念間,這是山水神靈最讓練氣士羨慕的神道術法之一,另外一個應該就是神祇只要身處自家香火祠廟,便擁有類似儒家聖人坐鎮書院、真人身處道觀的額外威勢。

水神娘娘大概是不願太快分別,帶著他們步行走向碧遊府大門那邊。

臨近大門,她突然問道:「陳平安,你有沒有文聖老爺的著作典籍?最好是文聖老爺親自送你的那種。你放心,我不會堂而皇之供奉在水神廟,那也太不知死活了,我就是偷偷藏在碧遊府中,與我私自刻下的那塊牌位放在一起,這既是我的一個最大心願,更是我的功利心使然,如今我神道跨出了一大步,修為暴漲,但是從今往後,更需要真正將文聖老爺的道德學問,將死書給讀活了,直覺告訴我,一旦成功,我還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說不定連大泉王朝的五嶽正神祠,都要不如我座埋河水神廟。」

見陳平安默不作聲,水神娘娘停下腳步,破天荒露出哀求神色,「陳平安,求你了。」

陳平安思考很久,「老先生是送我一本儒家入門書籍,卻不是他的著作。」

水神娘娘滿臉驚喜,「只要是過了文聖老爺手的書本,就成!我可不傻,書中必有大道真意!」

陳平安腦海中,想起那個初次見到的矮小女子,挎刀背劍,手持一桿差不多有她兩人高的鐵槍,在埋河水底大戰河妖的英姿,慷慨奮發。更想起了她在水神廟外露面,對他和鍾魁說的言語,從頭到尾,並無半點驕橫,中正平和得不像是神祇,而是一位真正的讀書人。

陳平安嘆了口氣,轉頭對小女孩說道:「裴錢,我讓你反覆讀的那本書,你應該已經背熟了,不然就送給水神娘娘吧?」

水神娘娘愣了愣,竟是詢問的口氣?

更讓水神娘娘一頭霧水的一幕出現了。

裴錢咬緊嘴唇,死活不開口,更不願意點頭。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酒。

水神娘娘一咬牙,說道:「我碧遊府其實還有一件鎮宅之寶,極其珍稀,絕不比那仙人口訣差,只要願意贈書,我就投桃報李!」

隨後她笑望向裴錢,「除了報答陳平安,我同樣再送你一件好東西,不敢說價值連城,卻也是一等一的罕見寶貝。」

可是裴錢只是站在原地,不說話不點頭,兩隻小手死死攥緊衣角。

又怕陳平安生她的氣,從此更加討厭她,可又怕陳平安點頭答應了水神娘娘。

這一刻,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彎下腰,竟然對裴錢笑了,揉了揉她的小腦袋,「不願意就算了。」

裴錢抱住陳平安,一下子哭了起來。

陳平安都不知道這傢夥是怎麼想的,又為何哭,對水神娘娘無奈一笑,「不好意思,但是我回到寶瓶洲後,爭取幫你找一本,到時候寄給你,至於報答不報答的,用不著。」

水神娘娘哀嘆一聲,看了眼陳平安,又看了眼裴錢,扼腕痛惜道:「隻好如此了。」

他們來到埋河水畔,陳平安背著裴錢往水中一跳。

水神娘娘大袖一卷,埋河水中再次出現先前朱斂所見的古怪漩渦。

下一刻,她與陳平安和裴錢已經站在了三百裏外的埋河水中,一人飄掠,一人踩水上岸。

水神娘娘站在岸邊。

陳平安告別離去,走出一段距離後,他大概是跟裴錢說了些什麼,哭花了臉的小女孩轉過頭,與水神娘娘揮手告別。

水神娘娘笑著揮手。

漸行漸遠。

背後的裴錢始終嗚嗚咽咽。

陳平安笑道:「又沒做錯什麼,哭什麼。」

小女孩腦袋抵住陳平安,「對不起。」

陳平安:「嗯?」

小女孩傷心欲絕,「你說得對,我就是個賠錢貨。」

陳平安氣笑道:「瞎說什麼。以後記得好好讀書,要用心。」

裴錢抽了抽鼻子,使勁點頭。

陳平安沒好氣道:「別把鼻涕擦我身上。」

裴錢後仰一些,幫著擦了擦陳平安背後的眼淚和鼻涕,笑了一聲,「嘿!」

直到一大一小身影消逝在遠方。

水神娘娘開懷大笑起來。

果然這才是文聖老爺的嫡傳弟子!

那陳平安本就打算要贈書的,若是一聽說還有那重寶可以換取,世間有幾人,會真正在乎一個身邊小女孩的意願?

她收起笑意後,臉色肅穆,向著陳平安離去的方向,作揖到底。

果然聞道有先後。

昨夜坐而論道,今天起而行之,是謂知行合一。

陳平安真乃夫子也,真先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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