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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百三十三章 螺螄殼裡有道場
人世間的隱士遊俠,大多性情古怪,不可以常理揣度。

陳平安對那個深藏不露的青衫客,並不好奇。

就像先前磨刀人劉宗所說,大夥兒腳下的這條路,這麼寬,不是羊腸小道,更不是獨木橋,大家各走各的,沒毛病。

客棧外邊,邋遢落魄的青衫男子沒有走遠,其實就蹲在客棧外邊的門口,身邊趴著那條瘦狗,男人轉頭看著狗,覺得自己活得比它還不如,一時間就想要吟詩一首,可是搜刮肚腸半天,也沒能作出一首被小瘸子譏諷為「打油詩」的佳作,男人在心裏安慰自己,沒關係,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不用強求。

客棧二樓。

陳平安有些猶豫,要不要再請出朱斂。

原因是他想要在這大泉王朝多呆一會兒,身邊只有一個魏羨,最多護住裴錢,很難搭把手,一旦身陷藕花福地那樣的險境,各方皆敵,陳平安擔心會忙中出錯。

陳平安在從一幅畫卷中成功請出魏羨後,就再沒有去動第二幅,不是心疼穀雨錢,十一顆穀雨錢,換來一位南苑國開國皇帝,歷史上的陷陣萬人敵,曾經的天下第一人,陳平安沒偷著樂就算很把持得住了。

當時之所以敲定底線在十顆穀雨錢上,不是陳平安覺得魏羨之流,隻值這個價格,而是那會兒,害怕最後一次見面彷彿心情不佳的老道人,給了畫卷,自己卻根本養不起,老道人既不壞規矩,又能噁心人,陳平安總不能一直賭下去。

穀雨錢,畢竟是三種神仙錢中最珍稀的,一顆就等同於什麼呢,我怎麼會喜歡他?!」

老人淡然道:「不挺好嘛,雖然不曉得來歷根腳,可我都看不出深淺的年輕人,在大泉邊境,能有幾個?刮乾淨了鬍子,說不定模樣還是能湊合一下的。」

婦人直接忽略了後邊那句話,抬起下巴,朝樓上陳平安房間那邊點了點,「能有幾個?三爺,這個穿白袍子、掛紅葫蘆的年輕外鄉客人,連同那位貼身扈從,瞧出來高低深淺沒?沒吧,店裏店外,這不就一下子三個了?」

老人板著臉撂下一句,就要回灶房那邊給自己搗鼓一些吃的,犒勞犒勞五臟廟,「好心當作驢肝肺,活該守寡這麼多年。」

婦人早已習慣了老人的脾氣,輕聲喊住老人,「不管如何,樓上那三人都是恩人,你可別擅作主張,給人下藥,上回那倆遊俠兒,給你剝光了衣服,連夜丟到狐兒鎮大門口,好好兩個大老爺們,給你害得變成了黃花閨女似的,差點上吊呢。」

老人扯嘴角道:「又不是惡貫滿盈的主,我給人家下藥作甚。我倒是怕你給那後生下藥,迷倒了,為所欲為。」

婦人作勢揮了一巴掌,「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老人是個喜歡較真的,「你去問問門外的那條旺財,它能吐出象牙來不?」

婦人頂了一句,「我又不是狗,跟旺財可聊不上天,不像你。」

老人用煙桿點了點婦人,「誰以後看上你,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都要壓不住。」

婦人可不在乎這些個言語,混跡市井、經營客棧這麼多年,招待八方來客,話裏頭帶葷腥的,帶刀子的,帶醋味的,什麼沒見識過,壓低嗓音,「那頭大妖,該不會是給此人打殺的吧?」

老人搖搖頭,「若真是松針湖水神麾下頭號大將,呵呵,就只有地仙之流,才有此通天能耐,雖說這個弔兒郎當的讀書人,肯定不簡單,可還不至於這麼強。又不是書院那幾位做大學問的老夫子。那些儒家聖賢,做了這等義舉,不會藏頭藏尾的,也無需刻意隱瞞不是?」

婦人陷入沉,偷偷望著酒桌上相談甚歡的男女,滿臉幽怨,碎碎念念。

「好狗不擋道!」

一個大嗓門響起,落魄書生被人一腳踹了個東倒西歪,三名腰間挎刀的男子,先後大踏步走入大堂。

為首一人,身材壯實,大冬天時節,還要故意露出一些胸膛肌肉,坐在了陳平安左邊的長凳上,漢子手底下兩人熟門熟路去拎了酒和碗過來,兩人坐一張長凳,一張桌子,瞬間坐滿了。壯漢偏偏不要一位年輕刀客遞過來的白碗,搶過婦人身前那隻酒碗,倒了碗青梅酒,酒水四濺,一口喝完,抹了把嘴,突然他一手捂住肚子,滿臉惶恐,一手顫抖著指向婦人,顫聲道:「這酒不對勁……酒裡有毒……」

桌對面兩個年輕人頓時按住刀柄,臉色微白。

婦人沒好氣道:「馬平,你腦子裏有屎吧?是不是今兒午飯吃屎吃多了,剛好屎裡有毒,然後把你腦子給吃壞了?」

佩刀漢子嘿嘿一笑,恢復正常臉色,「開個玩笑而已,怎還罵上人呢。」

身邊兩個年輕同僚,嚇得趕緊喝酒壓驚。

漢子瞥了眼礙事的陳平安,「小子,何方人氏?通關文牒拿出來!」

婦人剛要說話,陳平安已經從懷中掏出關牒,輕輕放在那挎刀壯漢桌前。

漢子拿起後,看著上邊鈐印著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朱印,嘖嘖道:「印章還真不少,走了這麼遠的路?」

陳平安笑著點頭。

漢子看他這副模樣就來氣,見慣了狐兒鎮老是明兒再回狐兒鎮。

陳平安早早坐到了隔壁桌子,婦人在小瘸子收拾的時候,坐在陳平安旁邊,長呼出一口氣,像是有些乏了,苦笑道:「這個馬平是狐兒鎮的捕頭,他家世世代代做這個行當,跟官府衙門沾著點邊而已,那麼個屁大地方,所謂的官老爺,官帽子最大的,也不過是個不入清流的芝麻官。其餘都是些胥吏,算不得官,可一個個架子比天大。」

裴錢聽到了外邊的動靜,輕輕打開屋門,蹲下身,腦袋鑽在二樓欄桿間隙裏頭,偷偷摸摸望著下邊那倆傢夥,結果好不容易才拔出來,一路小跑下樓梯,剛靠近酒桌,就聽到婦人在跟陳平安抱怨官場上的小鬼難纏,說那些捕快經常來客棧混吃喝,她只能花錢買個平安,不然還能怎樣。

裴錢偷著樂呵,嘴巴咧開,忍了半天,最後實在是憋不住了,捧腹大笑,「花錢買平安,買個平安……哎呦,不行了,我要笑死了,肚子疼……」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裴錢身邊,「疼不疼了?」

被扯住耳朵的裴錢,立即停下笑聲,可憐兮兮道:「肚子不疼了,耳朵疼……」

婦人一頭霧水,不知道那個賊兮兮的枯瘦小女孩在笑什麼。

陳平安跟婦人道別,一路扯著裴錢的耳朵,往樓梯口走去,裴錢歪著腦袋墊著腳跟,嚷嚷著不敢了。

走上樓梯就鬆開了裴錢的耳朵,到了房間門口,轉身對裴錢吩咐道:「不許隨便外出。」

裴錢揉著耳朵,點點頭。

等陳平安關上門後,裴錢站在欄桿旁,剛好與那個仰頭望來的婦人對視,裴錢冷哼一聲,蹦跳著返回自己屋子,使勁摔門。

客棧外夕陽西下,有人策馬而來,是一位豆蔻少女,扎馬尾辮,長得柔美,卻有一股精悍氣息,背著一張馬弓,懸佩一把腰刀,她將那匹駿馬隨手放在門外,顯然並不擔心會走失。

青衫客還在門外逗弄著那條狗。

少女看了眼男人,沒有上心,走入大堂後,左右張望,看到了滿臉驚訝的婦人後,她有些不悅,停下腳步,對婦人說道:「爺爺要我告訴你,最近別開客棧了,這裏不安生。」

婦人在少女跟前,再沒有半點媚態,端莊得像是世族門第走出的大家閨秀,豎起手指在嘴邊,示意隔牆有耳,然後輕聲道:「嶺之,我在這邊待習慣了。」

少女憤憤道:「不知好歹!」

婦人笑問道:「要不要喝點青梅酒?」

少女滿臉怒容。

喝酒?!

婦人也自知失言,有些羞愧。

少女冷聲道:「給我一間屋子,我明天再走,你仔細考慮。」

小瘸子戰戰兢兢領著少女登上二樓,在老闆娘的眼神授意下,專門挑了一間最乾淨素雅的屋子給少女。

在那串輕盈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後,陳平安將僅剩六顆穀雨錢疊在一起。

一顆一顆丟入畫卷之中。

當第三顆穀雨錢沒入畫面後,陳平安站起身,緩緩後退幾步。

一位老人彎腰弓背,從畫卷中蹣跚走出。

他跳下桌子,對陳平安眯眼而笑,轉身伸手伸手摸向畫卷,但是摸了一個空,就連裴錢都偷偷摸過一把的畫卷,對於朱斂而言,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

虛無縹緲,不可觸及。

朱斂倒是沒有氣急敗壞,笑呵呵道:「果然如此,少爺,這就是你們浩然天下的仙家術法嗎?」

陳平安點點頭,「算是。」

這個習慣性佝僂著身形的老人,似乎與傳聞中那個走火入魔的武瘋子,完全不像。

老人臉上總是帶著笑意,神色慈祥,在藕花福地,此人差點將整座江湖掀了個底朝天,後來者居上的丁嬰,同樣是天下第一人,就擁有極其鮮明的宗師氣勢,這大概也跟丁嬰身材高大,不苟言笑,並且戴著一頂銀色蓮花冠,都有一定關係。

眼前這個名叫朱斂的武瘋子,就差了很遠。

相較於魏羨的什麼話都憋在肚子裏,朱斂似乎更加認命且坦白,開誠佈公道:「如今到了少爺的家鄉,光是適應這座浩然天下的氣機流轉,就得花費好些天,想要恢復到生前的巔峰修為,更不好說了,嗯,按照少爺這裏的說法,我目前應該是純粹武夫的第六境。」

說到這裏,老人頗為自嘲,「有可能一舉破境,有可能滯留不前,甚至還有可能被這邊的靈氣倒灌氣府,消耗真氣,修為給一點點蠶食。不過,我有一種感覺,除了七境這道大門檻,之後成為八境、九境武夫,反而不是什麼太大問題。」

朱斂說得很開門見山了。

比那個悶葫蘆魏羨,確實爽快多了。

朱斂走到窗口,推開窗,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個七境,有點類似藕花福地武人的後天轉先天,是最難跨過的一步。只要躋身武道第七境,相信此後修為攀升,不過是年復一年的水磨功夫而已,不敢說肯定九境,八境絕對不難。」

朱斂轉頭微笑道:「當然了,只要適應了這邊濃鬱靈氣的存在,我對上一個底子一般的七境純粹武夫,打個平手,還是有機會的,不至於被境界壓製,見面了就只能等死。至於同境之爭,只要不是公子這樣的,勝算極大。」

陳平安喃喃道:「關隘只在七境嗎?」

老人坐回桌旁,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我願意為公子效忠賣命三十年,希望公子在那之後,能夠給我一個自由之身,如何?」

陳平安笑著搖頭,「我並不知道如何恢復你的自由之身。」

老人愕然,陷入沉默,盯著那幅畫卷。

陳平安猜測畫卷本身,類似驪珠洞天的本命瓷器,任你是上五境的玉璞修士,也要被人拿捏。

一想到這裏,陳平安就笑了笑。

魏羨那邊,爛醉如泥,躺在床上,說起了夢話,「身無殺氣而殺心四起,帝王之姿也。」

敲門聲響起,陳平安收起最後三顆穀雨錢和畫卷,正要去開門,朱斂竟然代勞了。

裴錢眨著眼睛,然後迅速離得朱斂遠遠的,跑到陳平安身後。

朱斂關上門,轉身笑呵呵道:「小丫頭根骨真好。是少爺的閨女?」

裴錢使勁點頭。

陳平安搖搖頭,然後轉頭問道:「找我有事?」

裴錢看了看朱斂,搖頭。

朱斂識趣,笑問道:「少爺,可有住處?」

陳平安道:「出了門,右手邊第二間就是了,不過魏羨住在那邊,你要是不願意與人同住,我幫你再要一間屋子。」

「行走江湖,沒這些講究。」

朱斂擺擺手,然後伸手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少爺,先選了那個南苑開國皇帝?」

陳平安點點頭,叮囑道:「你們兩個,可別有什麼意氣之爭。」

朱斂笑道:「萬人敵魏羨,我仰慕得很,敬他酒還來不及,豈會惹他不高興。」

朱斂走出屋子,輕輕關上門。

隻留下一道縫隙的時候,朱斂突然問道:「敢問少爺為我花了多少錢?」

陳平安答道:「十七顆穀雨錢。」

朱斂笑道:「讓少爺破費了。」

裴錢在老人離開後,猶不放心,去拴上了屋門,這才如釋重負。

陳平安問道:「魏羨每天板著臉,你都不怕,朱斂這麼和和氣氣,你反而這麼怕?」

裴錢輕聲道:「就是怕。」

陳平安又問道:「什麼事情?」

裴錢輕聲道:「我覺得那個老闆娘不是啥好人,加上一個小瘸子,一個老駝背,多怪啊,這兒會不會是黑店?天橋底下那說書先生,講的那些故事,其中就說到黑店,最喜歡給客人下蒙汗藥,然後拿去做人肉包子了。」

陳平安氣笑道:「別胡思亂想,趕緊回去。」

裴錢唉聲嘆氣地離去。

陳平安已經沒心思去翻剩餘兩幅畫卷了,盧白象,隋右邊,剛好一個不太敢請出山,就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另外一個,更不敢。

想起裴錢對魏羨、朱斂兩人的觀感。

其實她的直覺,半點沒錯。

魏羨看人的眼神,是從高處往低處,畢竟是青史留名的一國之君。

朱斂看人的眼光,則像是活人在看待死人,眼神晦暗,幽幽如深潭,老人臉上掛著的笑意,更別當真。

客棧門檻上,青衫客背對著大堂,抬頭望向天邊的絢爛晚霞,輕輕拍打膝蓋,拎著酒壺,每喝一口青梅酒,就嘮叨一句。

「雲深處見龍,林深時遇鹿,桃花旁美人,沙場上英豪,陋巷中名士……」

砰一聲。

青衫客被人打了一個撲倒在地,摔了個狗吃屎,也沒忘記死死攥緊酒壺。

原來是小瘸子一腳踹在他後背上,怒氣沖沖道:「沒完沒了,你還上癮了?忍你很久了!」

男人狼狽起身,拍了拍身上塵土,沉聲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小瘸子瞧著有些陌生的窮酸書生,便有些心虛,硬著頭皮大嗓門喊道:「你誰啊?」

這位青衫客一本正經道:「你喊九娘什麼?」

小瘸子愣了愣,「老闆娘啊。」

青衫客又問,「那麼老闆娘的夫君,又是你什麼人?」

小瘸子差點氣瘋了。

飛奔出門檻,拳腳並用,對著這個只知道姓鐘的王八蛋一頓追殺。

男人高高舉起酒壺,四處躲閃,一邊逃竄一邊喝酒,挨了幾拳幾腳,都不痛不癢。

夕陽西下。

關於書生,曾有讖語。

書生自己也不當真的一句話。

鍾某人下山前,世間萬鬼無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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