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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他鄉家鄉酒鄉心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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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帶著小米粒到了那棟宅子,院門屋門都開著,待客廳堂內除了於玄,君倩師兄和白也都在,裴錢正襟危坐,還有一個眼觀鼻鼻觀心、不知道自己坐在這裡圖個什麼的青衣小童,於老神仙你看樣子也不是個好酒之人啊,再說了,老前輩境界這麼高、年紀這麼大,真上了酒桌再敬酒一個,陳靈均都怕自己手抖,端不穩酒碗啊。



還是背劍穿青紗道衣裝束的陳平安,跨過門檻,先與老真人打了個稽首,「晚輩見過於真人。」



老真人伸手虛按兩下,笑道:「我這個客人都不客氣,在山中當是在自家逛盪的,作為東道主的陳道友又客氣什麼,見外了。」



陳平安還是第一次見著這位浩然天下的人間最得意,再次作揖行禮,「見過白先生,君倩師兄。」



白也點頭致意。



君倩笑著點頭,「趕緊坐。」



陳平安好不容易才不去看那頂虎頭帽,沒有去坐那條主位椅子,只是就近在君倩師兄身邊落座後,便開始目不斜視,與裴錢和陳靈均對視,裴錢咧嘴一笑,陳靈均眼神幽怨,抽了抽鼻子,顯然比較委屈,嘛呢嘛呢,於老真人怎想的,非要點名要求自己一起聊幾句,聊個鎚子,自己大氣都不敢喘。



於玄就坐在陳靈均身邊。



陳平安這邊一排座椅,當了宗主的崔東山位置最靠內,然後是客人白也,君倩師兄靠外。



陳平安笑道:「於真人,其實陳靈均平時沒這麼拘謹的,以後關係熟了,就會知道他比較活潑。」



當然如果陳靈均不是事先就知道前輩你的身份,可能就會更活潑更跳脫了。



於玄撫須笑道:「原來如此。」



原來是雙方關係還沒好到那個份上。



陳平安好奇問道:「曹晴朗怎麼沒來這邊?」



崔東山身體前傾,探出腦袋,轉頭望向自家先生那邊,「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我不得不背地裡跟先生說上一說。」



陳平安說道:「說說看。」



裴錢說道:「曹晴朗在桐葉洲那邊遇到了兩個朋友,其中一個,比較特殊。」



陳平安疑惑道:「這有什麼好背著曹晴朗議論的。」



曹晴朗當年離開藕花福地,就曾跟隨種夫子跨洲遊歷,之後在大驪王朝這邊,就與作為科舉同年的荀趣關係莫逆。



交朋友這種事情,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何況曹晴朗從小就老成,歷練過後,更是性格沉穩,能出什麼問題?



崔東山解釋道:「除了荀趣,先生已經見過了,曹晴朗在桐葉洲那邊又認識了兩個朋友,一個叫徐珍,是個剛剛開始步入修行的年輕書生,在一家官府書院擔任講習多年,與曹晴朗屬於志趣相投,偶爾有些學問上的爭論,都能夠求同存異,屬於相互砥礪學問,而且看得出來,徐珍對曹晴朗十分仰慕,覺得自己與曹晴朗是那種亦師亦友的關係。」



「還有一個叫余勵的練氣士,在山下屬於耄耋之年了,但是修道有成,駐顏有術,瞧著還是很年輕的,余勵是山澤野修的半路出身,前些年才結金丹,博學多才,學問粹然,我跟曹師弟私底下聊過此人,曹師弟評價很高,覺得余勵與當年家鄉半個先生的陸先生,是差不多的學人。於是我就很好奇了,想要親眼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能夠讓曹師弟都覺得自慚形穢,余勵此人的身世背景,有據可查,曾是桐葉洲一座小仙府的譜牒修士,如今山門還在,履歷檔案都在,連同家族在內,都沒有任何問題。之所以會淪為散修,還是因為當初師門作為,沒有半點擔當可言,一大幫祖師堂成員,只顧著帶上嫡系弟子、家眷法裔偷偷乘坐渡船往北方逃難了,期間剛好碰到五彩天下開門,就跑了個沒影。余勵一氣之下,既沒有跟隨掌門、師長們一起離鄉避難,也沒有一走了之,他先是不動聲色,帶著那撥外門弟子、丫鬟雜役一起找了處偏遠貧瘠之地躲藏起來,等到不打仗,世道太平了,也不願苦等什麼師門修士返回舊址,他就散盡身上積蓄神仙錢,交予那些下五境同門,再幫他們尋了一處山頭開闢洞府,自己則算是主動脫離了祖師堂譜牒,從此成為一位雲遊四方的山澤野修。」



說到這裡,崔東山硬著頭皮壯著膽子說道:「受我所託,裴師姐曾經遠遠看過一眼對方的心境,心湖道場景象,是一座巨城,大日懸空,陽光普照,城內百姓安居樂業,粗略估計有百萬之多,人人無憂無慮,大小建築井然有序,花木欣欣向榮,書院眾多,武館林立,神靈祠廟香火與炊煙共裊裊,幽明人鬼、練氣士和精怪妖族共處,儒釋道與百家學問在此如江河匯流。」



陳平安豎耳聆聽至此,開口評價道:「心境氣象不是一般的大了。就是不知道此人已有此心,有無此道行。」



崔東山也曾專程去拜會過此人,與之朝夕相處了差不多半個月光陰,就連崔東山這種最擅長挑刺的傢夥,竟然都沒有找出半點不對勁的地方。溫文有禮,待人誠懇,志向高遠,做事細緻……可越是如此無懈可擊,崔東山就越是篤定一事,事出無常必有妖!



崔東山的理由很簡單,天底下如我先生這樣「布置得當」的人,人間絕對不能出現第二位!



陳平安思量片刻,笑道:「又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們該拉上曹晴朗一起聊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裴錢立即說道:「師父,我當時就是這麼說的,小師兄非要鬼鬼祟祟,見不得光似的。」



崔東山驀然瞪大眼睛,裴師姐你有這麼講過嗎?小師兄怎麼不記得了!



裴錢提醒道:「勞煩崔宗主繼續說正事。」



崔東山抬手握拳,輕輕捶打心口。無事大白鵝,有事小師兄。如今倒好,都喊崔宗主啦?真是肝膽欲裂,教人痛徹心扉!



陳平安突然問道:「此人有無躋身某國廟堂的意向?」



崔東山點頭道:「有,他在去年已經與虞氏王朝接洽了。」



陳平安點點頭,這就更加合乎情理了,「不用藏著掖著,回頭我來跟曹晴朗聊聊此事。」



崔東山繼續說道:「先生,接下來都是些糟心事了,學生哪怕想要報喜不報憂都難了。」



陳平安笑道:「我是山主,你是宗主,說來說去,我至多是聽了糟心,真正需要操心的還是崔宗主。」



崔宗主目瞪口呆,不該來的,不該來的,先生與大師姐,竟然都開始翻臉不認人了,下宗難道就不是自家人嗎?!



陳平安說道:「那艘突然冒出來的丙丁劍舟,到底歸誰,照規矩,好像還需要去霽色峰祖師堂商討過後才有定論?」



崔東山無精打采,低頭拿袖子摩挲著椅把手,有氣無力道:「那學生就有事說事了,首先,雲岩國京城外的魚鱗渡,起了一場山上衝突,幾個鍊氣士跟一撥江湖武夫大打出手,差點鬧出人命,已經開始打糊塗官司了。雲岩國皇帝又是個搗漿糊的,不願攬事,官司就推到了祖師堂那邊,好巧不巧,那座臨時組建的祖師堂內部,也吵了一大架,道號焠掌的李拔,作為東海水君府全權住持大瀆開鑿事務的話事人,約莫是在京城聽見了幾句不中聽的言語,小題大做,非要對方認個錯,把話收回去,結果碰到幾個頭硬腰桿硬嘴更硬的主兒,你李拔境界高,打殺了他們可以,道歉那是沒有的,想都別想。我當然想要秉公處事,也是這麼做的,按著那幾個人的腦袋道了歉,結果就是那兩方各有後台背景的山上勢力,全部撂挑子了,兩個山上道場,以及幾個大瀆沿途的山下小國,都不幹了。再加上魚鱗渡那兩撥差點打出腦漿子的,反正儘是些不讓人省心的貨色。」



王朱當時豪擲一萬五千顆穀雨錢給崔東山,差點當場把崔宗主給砸暈了。



咫尺物是一件螭龍盤踞青瓷的筆洗,她當時沒說何時歸還此物,崔東山就當是附帶的添頭了,還什麼還。



陳平安說道:「可以說真正的糟心事了。」



崔東山重重嘆了口氣,一拍椅把手,怒氣沖沖道:「就在前不久,已經破土動工的數截大瀆河段,幾乎同時冒出了幾個出手狠辣且神出鬼沒的攪局者,其中一位練氣士,每次都是往人滿為患的河道那邊,全是桐葉洲中部幾個沒有地仙坐鎮的小國,哪裡經得起這麼打砸,可謂死傷慘重。砸下數張殺力巨大的符籙就跑路,此外四個,就像身份不明的山澤野修,一邊遠離大瀆河段,一邊潛行伺機而動,一出手就是大開殺戒,而且專殺那些大王朝藩屬國的將相公卿和小山頭的練氣士,短短幾天之內,做完這些就立即收手,只出手一次就徹底銷聲匿跡了,還沒有忘記張貼榜文,揚言這就是你們膽敢妄自開鑿大瀆、壞我桐葉洲一洲氣運的下場,此外榜文上邊,還有些栽贓嫁禍潑髒水的內容,無非是說……有私心,是為了同時討好大泉女帝和太平山黃庭,以及蒲山黃衣芸,尤其是念著同鄉之誼,試圖討好那位東海水君王朱,做了幕後買賣的,作為青萍劍宗在桐葉洲立足的報酬,就要將一洲中部山運悉數裹挾入大瀆之水,白白送給東海,故而是以剝削半洲氣運而肥一水府的陰險勾當,等到大瀆開鑿成功通海,再後悔就為時已晚了。」



陳平安皺眉不語。



倒不是在乎這些無中生有的中傷內容,而是這撥如兔起再鶻落消失的練氣士,行事一點都不莽撞,而是很有布局,環環相扣,關鍵是對方肯定還留有後手。



陳平安問道:「既定的大瀆沿途各國,近期有無瘟疫發生?」



崔東山點點頭,「有了,還不止一地,不過學生已經請了中土醫家幾位高人出馬,暫時控制住了瘟疫,才沒有蔓延開來。」



陳平安問道:「書院那邊?」



崔東山說道:「天目書院副山長溫煜,已經身在雲岩國京城主持大局了。」



陳平安稍微鬆了口氣。



崔東山有了點笑容,「溫山長真是雷厲風行,竟然擅自行事,與文廟先斬後奏,直接喊上鍾魁,親自走了一趟酆都,找到了其中一個瘟疫源頭,再循著蛛絲馬跡,最終被返回陽間的溫煜,找到其中一個飼養『瘟神』的妖族地仙修士,當場打殺,再將那尊被迫行事的『瘟神』暫時拘押在了書院。溫煜不知道用上了什麼手段,竟然能夠再以那頭妖族的身份,聯繫到了其餘兩個共犯,一併收拾掉了。現在隻說檯面上的,就剩下兩個了。」



裴錢猶豫了一下,說道:「其中一個,不是未能逃回蠻荒的妖族修士,而是桐葉洲本土人族修士,據說他死不悔改,理由是桐葉洲之所以遭此大劫,是因為劍氣長城未能守住倒懸山通道、以及文廟聖賢坐視不管的緣故。」



崔東山似乎不願多聊此事,繼續說道:「第一撥趕過去查探此事的練氣士,我們青萍劍宗這邊,就派出了米裕、邢雲和柳水三位劍修,太平山那邊有放棄閉關的山主黃庭,還帶上了道號龍門的仙人境果然,東海水府那邊,則有鬼仙黃幔和武夫溪蠻,至於其餘各方勢力,加上薛懷帶隊的蒲山雲草堂,大泉王朝一眾皇家供奉等,總計有隱匿行蹤的八支隊伍,沿著那條大瀆一線,各自選擇一處落腳,然後就是各司其職,開展一場比拚雙方耐心……還有運氣的守株待兔。」



於玄揪著鬍鬚,「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守株待兔,確是沒法子的法子了,總不能什麼都不做,可如果對方就此收手,麻煩就大了。隻說人心渙散,又該如何聚攏?再加上那些攔不住的流言蜚語,你們青萍劍宗,再加上落魄山,在那桐葉洲的名聲,一個不小心,可就要一塌糊塗了。」



不說那些隸屬於臨時祖師堂的各路修士疲於奔命,效果甚微不說,更重要是那些小國,朝野上下,提心弔膽,畢竟這可不算什麼「一有風吹草動就如何」的事情了,是會死人的。所以絕大部分大瀆沿途一下子就停工了,只有像大泉姚氏這樣的大國,還有玉圭宗和青萍劍宗這樣的宗字頭大仙府,依舊按部就班開鑿大瀆。



陳平安望向崔東山,崔東山咧嘴一笑,「我那個藏在蒲山的分身,既然閑著也是閑著,如今就在當誘餌,至於幕後布局者是否咬鉤,就看那主謀或是得力的幫凶,敢不敢殺一個青萍劍宗嫡傳劍修的龍門境少年天才,來憑此立威、一戰成名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說道:「繼續。」



崔東山說道:「讓高人算了一卦,粗略推衍出幾個對方可能會出現的地點,這廝總算被逮了個正著,因為當時太平山黃庭離得不遠,她一得到消息,就立即禦劍趕去,追上了!」



陳平安皺眉道:「黃庭都沒有成功將其截殺?」



如果殺掉了,崔東山就不用說這麼多了。



崔東山雙手搓臉,無奈道:「對方其實隱蔽足夠好了,可惜碰到了黃庭,黃庭從不拖泥帶水,對方挨了一劍,受傷不輕,可還是被那廝跑掉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身為太平山宗主的黃庭,她不但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別忘了,黃庭的福緣之好,公認冠絕一洲。



她趕得及,追得上那位極有可能是主謀的妖族修士,本身就是一種證明,可是對方最終逃脫了,何嘗不是一種證明。



所以這比已經仙人境的米裕追上再出劍,被對方身負重傷卻僥倖逃脫,其實更棘手。



少年容貌的邢雲,老嫗姿態的柳水,兩位第一次踏足浩然天下的劍氣長城本土劍修,本來邢雲已經有了個新身份,以青萍劍宗記名供奉的身份,兼任風鳶渡船的新管事。只因為突然冒出這麼些四處亂竄的妖族,第一次做事,就是換個地方殺妖。唯一問題,在於他們未必有機會看見那個、或是幾個妖族修士。



崔東山說道:「這頭已經確認是妖族身份的畜生,在被黃庭追上之前,曾經公開揚言,以後大瀆沿途,只要哪裡有塵土飛揚,就會吃他一記符籙。」



陳平安問道:「這頭妖族是那種精通遁法、擅長逃命的上五境符籙修士?」



崔東山搖頭道:「聽黃庭說,好像只是個元嬰境。但是確實精通五行遁法,一手符籙,更是層出不窮,被這傢夥搭配著用,眼花繚亂。那場不足半刻鐘的追殺,黃庭其實出劍次數不少,可真正落在妖族身上的,卻只有那麼一劍,而那還是黃庭事後與我自稱是『憑藉本能亂砍一劍碰碰運氣』。」



崔東山加重語氣道:「所以這頭妖族,極為擅長符籙。」



於玄開口問道:「崔宗主,有無符籙殘渣?」



崔東山從袖中摸出一隻小瓷罐,小心翼翼將符籙灰燼倒在桌上。



說實話,如果於玄不在山中,崔東山就隻好請先生去請先生的先生再請於老神仙從璀璨星河「下凡」一趟了。



於玄抬了抬袖子,伸出手指撚動些許符紙殘渣,雙指輕輕搓了搓,驀然間一抖袖子,空中便出現了一點金光,然後由點成線,由線及面,一條條細微金光延伸開來,依次「生髮」出一張金色材質的完整符籙。



就在「成符」的剎那之間,那張符籙便要轟然炸開,宛如一張只等這一刻的「符中符」。



可惜這張符籙碰到了符籙於玄。



於玄早已同時畫符,用以拘押此符,出現無數條崩裂細痕的那張符籙,在空中飄晃不已,搖搖欲墜。



於玄凝視片刻,很快就得出一個好壞參半的結論,「不是任何一種被記錄在冊的大符,兩千二百餘條符線,糙是糙了點,但是意思不小,看得出來,極有可能是這頭妖族修士親手繪製的『首創』,故而還在摸索過程當中,未能大成,否則哪怕我早有準備,以符鎮符,隻說符膽處蘊藏道痕,肯定就被毀屍滅跡了,但是能夠畫出這道新符的修士,造詣極高,而且路子很野,奇思妙想,好幾個點子,稱得上是敢想前人所未想,不得不承認,這傢夥是好苗子,真是修行符籙的好苗子。它如果長久躲藏在桐葉洲,必然是個不小的隱患。」



於玄繼續說道:「黃庭猜測不錯,境界是元嬰境可能性最大,玉璞境的可能性,不能說全然沒有,但是可能性極小了。」



陳平安突然說道:「可不可能只是金丹境。」



於玄右手重新撚住那張符籙,左手掐指一算,片刻之後,終於支撐不住的那張舊符籙砰然碎裂,於玄點頭道:「真有可能,金丹元嬰,五五之間。」



崔東山揉著下巴,說道:「多半是金丹了。」



萬一被這頭妖族修士在逃亡途中躋身了元嬰,甚至是再順勢閉關一場,就變成了玉璞?



金丹尚且如此棘手,如果被對方再跨過一個大台階,由地仙躋身上五境,後果不堪設想。



於玄問道:「崔宗主,就只有這些符籙殘渣?」



崔東山點頭道:「這還是黃庭碰運氣才找到的。」



於玄惋惜道:「可惜了。若是完整符籙,哪怕是剩下半張都好說,如今單憑符籙的些許殘渣,順藤摸瓜,找出一條確切線索,是癡心妄想了,連老夫都做不到。對方畫符的手腳很乾凈,好像一開始就防了一手。用了……好傢夥,還不止是一張替身符,以替身畫替身符,再畫符中符……這廝心眼真多,棘手,確實棘手。」



突然發現不少人都在看自己,陳平安氣笑道:「看我作甚,要看也是看周首席,這廝分明是學到了薑老宗主流竄犯案的精髓。」



門口那個臨時起意趕來湊熱鬧、見高人的周首席,停下腳步,滿臉無辜神色,啊了一聲,這也能怨著自己?



白也,雖非劍修,卻是薑尚真心中的真正劍仙。



於老神仙的豐厚家底,更是讓薑尚真自嘆不如。



於玄思量片刻,撚須說道:「實在不行,老夫親自走一趟桐葉洲,待上個把月的光陰,看看能否會一會這個符籙道上的後起之秀。再多時日也不現實了,畢竟老夫還需要幫忙盯著天外青道軌跡一事,不宜過多分身分心。」



沒人開口說一些什麼大材小用的客氣話。



薑尚真笑道:「那我也跟著於老神仙返鄉一趟,學一學黃庭,碰碰運氣。」



但是陳平安卻說道:「於前輩不宜留下心神替身在星河,而以真身趕赴桐葉洲,可能他就在等這個機會。」



崔東山點頭道:「確實如此。」



陳平安說道:「於前輩不必理會此事,我們會爭取早點解決掉這個隱患。薑尚真先回,等晚輩處理完私事,就去桐葉洲。」



於玄沒有任何矯情,點點頭,唏噓不已,「為人做事都不易,百年成之不足,一旦敗之有餘。彆氣餒就是了,守得雲開見月明,相信總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時候。」



崔東山咳嗽幾聲,「先生,要聊的事情就是這麼幾件,我先撤了,車舟勞頓,得緩緩,休息休息。」



陳平安點點頭,以心聲說道:「休息過後,你喊上薑尚真,立即走一趟藕花福地那兩處,分頭行事,可以多喊上點人。近期我會讓薑尚真和謝狗帶著梧桐傘去往桐葉洲。」



崔東山腳步不停,以心聲問道:「先生是擔心那兩處地方也有誰潛伏已久,暗中搗亂?照理說,不管是誰,都會對老觀主禮敬幾分的。」



既然是不管是誰,那麼這其中就包括周密了。



確實,不管是誰,都不願意主動招惹碧霄洞主。



陳平安微微低頭,眼神晦暗不明,淡然說道:「不是些興風作浪的涸澤之蛇,就是早有掌故明說了個道理,老禾不早殺余種穢良田。」



崔東山聞言緩步,眼神複雜,欲言又止,甚至是轉頭望向了自家先生。



陳平安視線上挑,說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是個老理,與其斷斷續續隔三岔五來上一出,還不如一股腦都冒出來曬個太陽好了。我們心知肚明,目前這些禍事,桐葉洲那邊也好,藏在福地那邊的也罷,當然都是揪心至極的壞事,但是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視為轉折點,當一事轉至谷底,再往上走就是好事。」



崔東山輕輕點頭再轉頭,摔著兩隻雪白袖子大步離去。



見那大白鵝都走了,陳靈均壯起膽子,站起身試探性問道:「山主老爺,不如我送送崔宗主。」



陳平安剛要點頭,於玄笑道:「景清道友,才見面就走,不合適不合適,不如留下陪老夫多聊幾句閑天。」



陳靈均才抬起屁股,聞言便張大嘴巴,輕輕放下屁股,如果不是山主老爺就坐在屋內,陳靈均只會更加如坐針氈,火燒屁股!



坐回椅子的青衣小童兩眼放空,怔怔無言,於老神仙到底是怎回事嘛,非要逮住自己不放。



白也看了眼青衣小童。



陳靈均便有幾分心虛。



先前誰都沒告訴他這個虎頭帽少年是誰,當時陳大爺就沒能管住嘴,在路上遇見了結伴而行的一高一低,陳靈均覺得有趣,哈哈大笑,雙手叉腰詢問君倩先生是不是又收徒弟了。



陳靈均見君倩先生只是笑著不說話,眼神中好像充滿了鼓勵和認可……



陳靈均便打量著模樣清秀的少年郎,老氣橫秋讚歎了一句,好好好,我就說那個叫鄭又乾的孩子,不孬,以後出息不小,眼前這位小兄弟,姓甚名甚,一看就是個根骨清奇的修道胚子,不孬,還是不孬,君倩先生雙喜臨門,可喜可賀,不曉得這位小兄弟喝不喝得酒,若是能喝,正好與你師父一起,咱哥仨一起去我宅子那邊喝頓早酒去……



君倩笑道他叫白也,不孬是肯定不孬了,不過卻不是我的什麼弟子,是好友。



陳靈均一時語噎,同樣的虧絕對不吃第二次!同樣的錯誤絕不再犯!所以堅決不讓少年改個名字了。



反而趕忙不再雙手叉腰,青衣小童神色肅穆沉重,再以心聲詢問君倩先生,哪個白也啊?



君倩笑道就是你以為的那個白也。



陳靈均熟門熟路,這就叫熟能生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扶住額頭,身形一個晃蕩,念念有詞,這頓早酒喝的,都找不著東南西北了……再行雲流水轉過身去,晃晃悠悠走出幾步,先箭步再飛奔,眨眼功夫,青衣小童轉瞬間就消失無蹤了。



在那之後,周首席上山之前,陳靈均就一直躲在宅子裡邊,美其名曰閉門思過,修個關門禪。



崔東山走出宅子後,想了想,先生說得是對的。



一場苦等再苦等,終於等到了。



崔東山長呼出一口氣,一個蹦跳起身前沖,呼呼喝喝,拳打腳,腳踢拳,兩隻袖子劈裡啪啦,打了一套拳法。



先生陳平安是這樣的心境,學生崔東山何嘗不是如此。



壞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按照這個說法,確實勉強可以將一連串的險惡風波,視為下一件好事的徵兆和開頭。



但是在這之間,上山和下宗,都必須揪心耗神和勞心勞力就是了。



崔東山沒有走回自己的宅子,而且身形一掠,再翻牆去了那棟擱放梧桐傘的庭院。



坐在台階那邊好像等人,抬起五指,掐指算卦,時不時抬起另外那隻袖子晃幾下。



崔東山百無聊賴,打著哈欠,終於等來了兩人,走了一趟湖山派的劉羨陽和顧璨。



客套寒暄都免了,崔東山一抖袖子,起了座金光畫圓的劍陣,從袖中摸出一卷畫軸,壓低嗓音道:「這幅畫像,出自桐葉洲女冠黃庭之手,畫了一頭作亂妖族,不過最大可能,就只是一張替身符的化身容貌,劉大哥,意下如何?怎麼講?沒二話,我都聽劉大哥的!」



劉羨陽伸過手,一個字的廢話都沒有。



崔東山遞過去畫軸,卻不鬆手,「會不會打草驚蛇?」



劉羨陽嗤笑道:「崔老弟這話說得不對,親眼瞧見了蛇,哪來的打草驚蛇,打蛇驚草?別磨蹭了,趕緊鬆手,先給一棍,打不打得中七寸,等老子打了再說。」



「劉大哥,境界身份一高,膽識氣魄就愈發了不得,不愧是當宗主的人了,老霸氣了!」



「自家兄弟,少拍馬屁,崔宗主給本宗主閃一邊去。」



崔東山立即雙腳併攏,一個橫向蹦跳,「小弟得令!」



劉羨陽轉頭望向顧璨,壓低嗓音說道:「鼻涕蟲,如果陳平安來阻攔,你記得幫忙擋下,勸他別多管閑事……」



顧璨已經說道:「他沒來,只是瞥了這邊一眼,就帶著於玄散步去山頂了。」



劉羨陽痛心疾首,直接開罵了,「沒良心的東西!」



崔東山怒道:「咱倆都是當宗主的人,平起平坐的,劉大哥,你要是這麼說,老弟我可就不樂意了啊!」



劉羨陽抖開畫卷,讓其懸空,再大手一揮,示意崔東山一邊涼快去。



大白鵝又是一個橫向蹦跳。



劉羨陽只是看了一眼畫像修士,便開始收斂心神,閉眼如打瞌睡。



崔東山不敢打攪劉羨陽的這場……夢中問劍,只是咧嘴而笑,直勾勾望向顧璨。



顧璨報以禮節性微笑。



崔東山以心聲說道:「說實話,別人對你觀感如何不清楚,至少我跟裴錢都不討厭你。」



顧璨點頭笑道:「好說。」



崔東山搓手道:「既然你也不討厭我,相互間都瞧著順眼,那不如咱倆……」



顧璨直截了當說道:「沒門。」



崔東山瞪眼道:「好歹聽聽看我說什麼再拒絕啊。」



顧璨說道:「若是外人,我自會在門外陪外人多聊幾句。」



崔東山豎起大拇指,讚歎道:「這話說得漂亮!」



顧璨猶豫了一下,與這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作揖致謝,卻沒有說一個字。



崔東山笑容燦爛,作揖還了一禮。



他們都是頂聰明的人,又都是陳平安最親近的人,那就盡在不言中。



陳平安帶著於玄,走到了集靈峰的山巔,昔年山神廟稍作修繕,就成了一座殿閣模樣的古樸建築,不過暫時沒有懸掛任何匾額。



順著老真人的視線,陳平安笑道:「本來想好了匾額名字,就兩個字,從右到左看,就是觀道,從左到右讀,就是道觀。」



於玄眼睛一亮,好想法!好像整座浩然天下,山頭仙府都無此匾額?



陳平安見機不妙,隻好說道:「事先說好,前輩可別竊取晚輩的想法啊。」



於玄思量片刻,笑道:「剽竊肯定不會,我沒那厚臉皮,買,與你買如何?借與你的那五百顆金精銅錢,不收任何利息?」



陳平安只是搖頭,「不成。」



於玄嘆息一聲,隻得悻悻然作罷。陳平安是儒家弟子,不好在山頂懸掛這二字匾額,畢竟會整得跟一位授籙道士似的,可自己桃符山填金峰拿來用,豈不是正好?!



陳平安等了等,不曾想老真人半點堅持己見的架勢都沒有,哪有買賣才開始談就黃了的道理,於是陳平安就開始迂迴一二,「前輩,價格一事,其實是好商量的。」



「免談。老夫又不是個傻子,難不成花五百顆金精銅錢,就只是買兩個字?柳道醇這種嫌錢多的冤大頭,畢竟罕見。」



於玄笑著擺擺手,沉默許久,輕聲道:「陳山主,打鐵還需自身硬,做事最怕有心無力。」



陳平安說道:「晚輩已經在閉關了。」



於玄又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兩次閉關破境失敗,可不是什麼小事啊,陳山主一定要謀而後動,未雨綢繆,有備無患。」



陳平安嗯了一聲。



突然間回過神,老真人問道:「什麼?你已經在閉關了?!」



陳平安笑道:「不敢瞞騙前輩。」



於玄也顧不得什麼山上忌諱了,忙不迭好奇追問道:「你得說清楚,是手頭寬裕了,在老夫來之前,就已經湊齊了一千五百顆金精銅錢,開始煉劍?還是……一般意義上的閉關?」



陳平安坦誠答道:「不是煉劍,而是閉關。」



於玄一跺腳,滿臉無奈道:「好小子!這就已經處於閉關境地了?這要是出了丁點兒紕漏,老秀才不得罵我半死啊!」



陳平安無奈道:「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哪裡猜得到於前輩會走這趟落魄山。」



於玄深呼吸一口氣,屏氣凝神,重重一跺腳,攤手再掐訣道:「預祝此地山主,閉關順風順水。」



片刻之後,於玄竟是愣了愣,「陳平安,你這閉關,是不是過於玄乎了點?能不能說道說道?我可以隔絕天地,私底下聊。」



陳平安笑道:「若是成功了,再請前輩喝酒,現在就不談了。」



於玄點頭道:「也好,也好!」



當下老真人恨不得有什麼吉言吉語都竹筒倒豆子一併說了。



陳平安單手撐在白玉欄杆上,笑問道:「於前輩,我可就隨意些了。」



於玄率先坐在欄杆上,「都隨意。」



陳平安翻身落座,取出一枚朱紅酒葫蘆,問道:「老真人,可知浩然九洲眾多仙府,當下有沒有那種願意出售的斬龍台,大小無所謂,有就行。只要肯賣,儘管開價。」



於玄搖頭道:「這玩意兒,可買不著。兜兜轉轉,一經現世,幾乎都被大宗門壟斷了,哪怕不是劍道宗門,都得當傳家寶小心藏好,用不著,過過眼癮也好。」



陳平安本來就是有棗沒棗打一桿,聽到山上人緣極好的老真人都是這麼說,就徹底沒有那個撿漏的念頭了。



於玄說道:「回頭我跟幾個山上朋友打聲招呼,幫忙看看蠻荒天下有沒有這種好東西。」



陳平安喝了一口大酒,道了一聲謝,又仰頭灌了一口酒,笑道:「以前在家鄉這邊,倒不是那麼稀罕。就是我那會兒不識貨,稍微有點錢,就拿來買山頭了。年少無知,眼窩子淺,總覺得不長腳的物件,田啊地啊宅子屋舍什麼的,最安穩。」



於玄以心聲笑道:「只有一事,萬分好奇。」



陳平安問道:「老真人是好奇當年小鎮氣運流轉的規矩所在?」



於玄撚須點頭,「可不是。」



陳平安說道:「我曾經在城頭問過崔師兄,後來還問過陸沉,是差不多的答案,都說因為不清楚最根本的那幾條脈絡,所以就無從推演追求真相了。」



於玄微笑道:「不這樣,青童天君如何借霧生花,瞞天過海。」



陳平安笑出聲,收起那枚當酒壺的養劍葫,手腕一擰,多出旱煙桿,動作嫻熟,很快就開始吞雲吐霧。



於玄訝異道:「好這一口?」



陳平安笑道:「跟喝酒一樣,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



陳平安那兩把本命飛劍,籠中雀的煉劍之法,很簡單,又很難,就是「吃」斬龍石,這也能算是什麼「捷徑」?



斬龍石一物,比金精銅錢還要稀罕,當真是劍修用掉一點就少一點的,都別說什麼有價無市了,直接就是無價。



小鎮當地百姓俗稱龍脊山,就儲藏著一大片斬龍台,但是大驪戶部記錄卻是甲六山,在大驪宋氏歷史上,在春徽年間將其封禁。



遠古天庭兩座行刑台之一的斬龍台,被某位登天劍修一劍斬碎,散落人間,其中最大的兩座「山崖」,分別位於後來的寶瓶洲和劍氣長城,前者便是大驪命名為甲六山、又被呂喦稱之為古名真隱、天鼻等的龍脊山那片石崖。



龍脊山那片斬龍崖,當年按照三方約定,最早是被風雪廟和真武山雙方對半分,大驪宋氏可以幫忙封山和開採,後來大驪王朝臨時變卦,讓開宗立派的首席供奉阮邛分了一杯羹,因為龍泉劍宗所佔比例不大,再加上阮邛的身份、口碑擺在那裡,尤其風雪廟還是阮邛的娘家人,何況當年國師崔瀺親自走了趟真武山,所以真武山那邊,哪怕有些不情願,也只能認命了。不過最快用完斬龍台份額的,卻是風雪廟,這麼多年以來,只是派遣兩位上了歲數的劍修在那邊結茅修行,象徵性看守山頭而已。



之後就是阮邛那一份,也緊隨其後,「不翼而飛」了。



但是風雪廟那位貌若稚童的兵家祖師,得了一道遠古劍術,關鍵是劍術奇高,門檻卻不高,地仙劍修就可修行這條劍脈。



而阮邛也得到了一門失傳萬年之久的鑄劍術。



劉羨陽返鄉之後,就常去那邊晃蕩,說是巡視自家那片山頭地界,眼神瞄來瞄去的,卻是真武山那邊的石崖,故而次數多了,就防賊一般防著劉羨陽,每次進山,真武山都會有修士貼身跟隨這位龍泉劍宗的宗主高徒。



所以陳平安這次返鄉,就沒對那座龍脊山動任何心思,哪怕前不久還當了大驪新任國師,對於真武山那邊僅剩斬龍台,想都不去想,提更不會提。



當年在劍氣長城的城頭,陳平安陸續結丹、元嬰和玉璞,飛劍數量連跨台階,十萬,二十萬,四十萬。



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陳平安提升境界,再就是「吃」金精銅錢,這條捷徑,相對於吃斬龍石,相對,就真的只是相對容易些。



煉化一千五百顆金精銅錢,融入那條已有雛形的光陰長河,大致估算,一把井口月可以分化的飛劍數目,保守估計,有希望達到八十萬,如果再樂觀一點,說不定可以多達百萬把。



但是這種煉劍,是極其穩當的,可是陳平安此次閉關,卻是讓他如同重返避暑行宮的殫精竭慮,每個細節都要反覆權衡,一步都不敢踏錯!



於玄難得如此猶豫再三,一揮袖子造就出一座符籙大陣,「實在是心癢,閉關一事,你小子與我說個大概即可,說說看,如你這般的閉關法子,我活了這麼大把歲數了,依舊是聞所未聞。哪有真身在外逛盪就能閉關的修道之人,關鍵還是地仙躋身玉璞這個大門檻,記得我當年閉關,都不敢如此託大。何況你先前還失敗了兩次?」



陳平安隻得說了個大概,「北鬥注死,亦可延壽,契合道人心死才可活來之意。於是我在真身之外,設置了九個符籙分身,七顯二隱,全部放在寶瓶洲半山腰之下。至於我這真身,化名陳跡,在一處鄉野之地,當個開館蒙學的教書先生。」



於玄靜待下文,結果這小子竟然止住話頭了,「沒啦?」



陳平安無奈道:「前輩自己讓晚輩說個大概。」



於玄學那老秀才唉了一聲,伸手抓住陳平安的胳膊,「這也太敷衍了事,陳平安,稍微詳細一點,給說道說道。」



這就叫求道心切!



與境界高低無關。



陳平安緩緩說道:「我家先生有『天官』一說,禮記亦有喜、怒、哀、懼、愛、惡、欲在內的七情之說。七顯分身,分別對應七情,二隱,分別負責撒網和收網,其中純粹武夫,就是將一口純粹真氣『顯化』,儘可能趨於在自身小天地內『道化』,收束心念,與佛家的止念,道家的心齋,都沾點邊,另外一隱,是練氣士,反其道行之,任由念頭生髮,越多越好,息息不停,打個比方,就是如花開遍野,靈感來自陸沉的大宗師篇,那句『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不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其實也曾參考過佛家六欲說,結果發現這條路行不通,至於為何,涉及自家修行的大道根本,就不說了。至於那位雜家祖師爺之一,書寫的貴生篇,先前我在密雪峰道場內,有過一番推演,好像不足以擔任……船錨,又放棄了。最終還是選擇了五毒說,在這其中,按照佛門說法,我就是又故意樑上架梁,頭上放頭了,屬於自討苦吃,故意給自己增添關隘的高度,過心關的難度。簡單來說,就是要以心境作戰場,用心魔殺心魔,殺賊如麻,築造京觀,不過堆積成山的累累白骨,都是自己而已。心魔可怕,到底有多可怕,我倒想見識見識。山上皆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就要看看,到底能高到何等地步。所以真身就閑下來了,才能跟前輩聊這些閑天。」



陳平安與持劍者同遊天外的那一粒心神,不在此列,故而這又是一種宛如天地銜接、相互牽引的遙相呼應。



一粒粒心神附著在九張符籙分身之上,結成一座大陣,契合法天象地。



陳平安不惜用掉了九張符籙,其中還包括兩張價值連城、有錢都買不著的青色符紙。



都屬於一次性消耗品,除非封山,收起某具分身,否則符籙就會持續靈氣流散,直到消耗殆盡,最終變成一張廢紙。



「妙不可言,大開眼界!」



於玄撚須笑道:「勞煩陳道友,再細細道來,強行名之!」



陳平安神采奕奕,眉眼飛揚,拿起煙桿輕輕一磕白玉欄杆,有鏗鏘金石聲。



將自己的那些想法和思路,與老真人娓娓道來。



一揮袖子,煙霧裊裊,變成了九幅畫像,掛像即卦象。



何為七顯?



落魄山竹樓青衫山主。主「哀」。



竹枝派外門知客陳舊。主「喜」。



玉宣國擺攤道士吳鏑。主「怒」。



大驪禺州境內,那座律宗寺廟內的中年文士。主「欲」。



遊歷青杏國再現身合歡山地界的背劍少年陳仁。主「懼」。



一個大瀆南岸的小國京城秘書省內,有個不偷書只看書的梁上君子。主「愛」。



藕花福地的開天眼、觀道者。主「惡」。



何為二隱?



作山中道人裝束的金身境武夫。



大髯佩刀作遊俠狀的金丹地仙。



「這是第一層底色,屬於以七情打地基。」



於玄微微頷首,「青衫山主,留在山中,七情主哀,哀莫大於心死,這與陳道友所謂唯有死去方可活來一說,是相契合的。」



「道友年幼家貧,喜讀書而不得讀書,如今求之而得,看書內容,聽翻書聲,聞書墨香,自然心生歡喜,從而生愛。」



「不近惡不知善,是為觀道。」



「只是……」



陳平安聽到這裡,會心一笑,抬手指了指頭,再指了指心口,接過話頭,「只是……終究是以偏概全,但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於玄笑道:「第二層『描金』手段呢?有請陳道友再言說。」



陳平安微笑點頭,九幅畫像由靜轉動,不同的場景,各有作為,各行其是。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前輩可能有所不知,我是在五月五這天出生。」



於玄一愣,恍然道:「道友要除五毒心?!」



蠻荒之行,與陸沉借取十四境,道心屬於拔苗助長,陳平安當務之急,就是必須消除隱患。



在這件事上,陸沉不但事先提醒過,事後也一樣有過提醒,陳平安必須承情。



先前在潑墨峰之巔,陸沉曾經為嫡傳弟子曹溶泄露天機。



看似一場潑墨寫意山水畫,實則是細緻到堪稱極致的工筆。



陸沉曾與曹溶泄露天機,言語內容,佛道兩教真意兼具。



道與之貌,天與之形。臨摹山水之法,要先在畫外捉住山水。捉的,正是需要降伏的心猿意馬,是道人的心魔。



同樣是在潑墨峰之巔,周楸和劉鐵一行人離開豐樂鎮,曾經見到另外一個縮地山河而至的陳平安,與那背劍的草鞋少年形象截然不同,是一個讓他們覺得更符合心目中形象的年輕隱官。



年輕容貌,可謂玉樹臨風,滿身道氣,神態清靈,頭戴金冠,穿青紗法袍,手捧白玉靈芝,腳踩躡雲履。



這就是作為大陣輔弼隱星之一的分身。



這個「陳平安」,專門負責暗中為武學境界不高的背劍少年護道一場。



那身跟陳平安平時截然不同的裝束,不但「好看」,而且實用。



簡單來說,除了以防萬一,可以補缺「少年陳仁」,再就是打不過就跑得掉,不至於連累整座大陣功虧一簣,不會半途而廢。



而這個年輕道人模樣的陳平安,看上去比練氣士還要練氣士,實則卻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金身境武夫,而非金丹地仙。



陳平安不惜用上了一張青色符紙。



另外一張同樣用掉青色符紙的分身,如陸沉所料,確實一個五大三粗的江湖莽夫,腰間佩刀,大髯遊俠模樣,是金丹境。



這還是陳平安受限於當下的元嬰境,在符籙一道的造詣,相較於那些真正的符籙大家,也確實算不得如何高妙,原本兩張價值連城的青符,換成符籙一脈的得道高真來畫符,分別造就出一副元嬰境和遠遊境武夫分身,都是完全有可能的。



佛家說「貪嗔癡慢疑」為五毒心,造作惡業,妨礙修行。故而不除五毒心,所謂禪定終是邪定,所修神通終非正法。



甚至就連修道之人的心魔,都是由此而來。



而陳平安的生日,恰好就是五月初五,屬於山上山下約定成俗的五毒日。



曆書有言月號正陽,時惟端午。故而浩然天下,各地風俗不同,卻宗旨相同,孩子拴五色絲線,女子佩香囊,男人飲雄黃酒,匠人鑄陽燧鏡,與寺廟道觀請紙貼符,或懸菖蒲艾草在門外,或掛神像驅邪避祟,求的,總之都是求一個家宅平安。



按照家鄉小鎮的一般說法,在這一天誕生的人,就是天生的掃把星,若是命薄,便會早早夭折,命硬便會剋死身邊所有人。



如果喜歡聽老人說故事的,就會得到另外一個含義相近、稍有不同的說法,五月五這一天,曾是祭天祀神之日。就像一戶人家的宅子,不宜位於廟與祠堂的後邊,道理就在於人人燒香拜神磕頭禮敬,那戶人家的活人,受得起這份大禮?與此同理,生在五月五的孩子,又如何承受得起這份命?



當然,等到泥瓶巷那個孤兒漸漸長大,尤其是成為那個州城那邊家喻戶曉的西邊群山大地主,老話和道理依舊不改,只是往往都會再添一句,是那孩子的爹娘懂規矩,曉得幫他們兒子早早起了一個好名字,平安,平平安安,名字越是土氣,就越是能活人,同時寓意還好,這不才有了那個陳平安的後來造化,不但拿得起,還能留得住,「陳平安」這個名字,自然是有大功勞的。



陳平安憑藉一座七顯二隱的道教北鬥陣法,遵循登山守一法,再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既是各自修道,又是自己為自己護道。



正如曹溶所說,少年大病第一是氣高,因為血氣方剛,易怒易嗔。



但是恰恰與天君曹溶所猜測的那個結果相反,背劍少年陳仁,是疑而非嗔,故而陸沉才說少年所背劍鞘,空無一物。



這種象徵,正是寓意走出家鄉的泥瓶巷少年,有過一種無比強烈的自我否定,導致心無定數、定理、定法,越來越自我懷疑。



陸沉見到的第一個「陳平安」,是裁玉山竹枝派外門知客陳舊。



第二個,才是現身合歡山地界,腳穿草鞋的背劍少年「陳仁」。



這是陳平安在作一場回顧。



昔年陋巷少年,曾經走一步看一步,想得很遠很多,小心翼翼打量著整個陌生的世界和世道,貪生怕死,敬畏皆由驚懼來。



故而是「疑」。



大驪王朝禺州境內,一座律宗寺廟,每天抄經、偶爾看雲起人間的中年書生。



佛家有言修戒定慧滅貪嗔癡,而律宗公認持戒最嚴。



但是一個借宿古寺、每天粗茶淡飯的儒生,每天在抄寫佛教經書之餘,卻會同時修習道門雷法,在那山巔涼亭,還會演練佛門密-宗一脈的真言。



消除的心,是什麼心?



是「貪」。



玉宣國京城,道士吳鏑,作為撒網之後的提網之人,與仇家杏花巷馬氏可謂近在咫尺。



而且陳平安故意火上澆油,此分身本就是七情之怒,故而能夠憑此一點一點砥礪道心。



這才是真正的「嗔」。



堂堂隱官,差點將整座正陽山拆解得七零八落的落魄山山主,迫使在邊界立碑,



偏偏在與正陽山是近鄰、極有可能淪為藩屬山頭的竹枝派,當一個每個月俸祿才幾顆雪花錢的外門知客。



這是一種根本不屑流於表面、無所謂旁人知曉與否卻發自內心的「慢」!



留在落魄山竹樓一樓既是休歇處、又是讀書處的分身陳平安,負責搜集、記錄、歸檔所有分身的一切所見所聞所思所想。



書桌上有八本冊子,「書籍」厚薄不一、文字內容多寡各異。除了佛家禪宗、律宗、凈土等諸脈,還有道教典籍的摘抄和心得,既有山水遊記、地理志,涉及兵法、農家和陰陽家堪輿術等諸多「雜書」,更將全部分身在山下人間的一路人事與見聞,諸如此類,一一編訂成書。如果將七顯和輔弼二隱,總計九粒心神所附著的符紙分身,看作是在共同編撰一部書,那麼留在山中竹樓的「陳平安」,既是總閱官,又是總纂官,屬於編撰和批閱校書兩不誤。



是癡。



要將種種駁雜見識、學問,一一變成佛門所謂的善知識,要破無明障。



得知這些內幕和謀劃,於玄大為嘆服,嘖嘖稱奇不已,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開口了。



於玄問了一句題外話,「如此興師動眾,當真只是為了破境,重返玉璞?」



陳平安說道:「既然北鬥注死。那麼有仇不報,我就不是我了。」



既然不是戰場廝殺,屬於私仇,那就更簡單了,殺人還需誅心。



於玄沉默片刻,沒有絲毫殺氣,老真人甚至察覺不到身邊「年輕道友」的半點殺心漣漪。



於玄收斂心神,問道:「還有第三層嗎?」



「有。子曰君子道者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



陳平安點頭道:「還有至聖先師傳下的六藝,加在一起剛好是九。用以調伏一顆道心,讓真身不至於走火入魔。」



一幅幅畫面上泄露了更多的天機。



道士吳鏑擺攤算命,主要研究龍虎山道門科儀、輔以遍覽儒家太常寺、祠祭署等典章制度,故而是君子六藝之「禮」。



知客陳舊,每逢釣魚,就開始嘗試以心算運籌,以術算之法為底色,深究商家和農家學問根祇。這就是六藝之「數」。



藏在秘書省藏書處的那位梁上君子,隨身攜帶幾本文廟借閱而來的古「文字」書,輔助群經、碑帖,專攻訓詁,為「書」。



禺州寺廟內的中年文士,每天聽著晨鐘暮鼓,佛唱木魚聲,抄書時筆尖劃在粗糙宣紙上,夜深人靜聽那泉水流淌入寺廟,雲起風動松濤皆天籟,同時精研《雲門大卷》與《鹹池》,只要願意豎耳傾聽,人間何處不是宮商角徵羽?故而是六藝之「樂」。



身材魁梧的大髯男子,貌若武夫實則地仙,除了佩刀還背弓,只是真正的「矢矢相連若連珠箭」,卻非背後的真弓,而是古之真人的連綿呼吸,這才是真正契合道法的「射」。



蓮藕福地內,高居在天俯察地理,身為一座福地名義上的主人,安排人間,開闢道路,師出有名,故而是「禦」。



於玄搖搖頭,不是否定,不是不認可。



而是……老真人已經不知該說什麼了。



若只有些想法,確實奇思妙想,再讓旁人覺得匪夷所思,可只要無法踐行,行之有道,那依舊是花架子的空中閣樓,好看而已。



陳平安則不然,步步為營,環環相扣,無一分身不是陳平安自己,無一自己不合乎一部分本心,然後循著道路大步前行就是了!



於玄嘆息復嘆息,終於捨得開口言語,「目前只剩下君子道者三了,那草鞋少年是勇者不懼?竹樓青衫山主是知者不惑?滿身道氣的純粹武夫,是那仁者不憂?」



陳平安搖頭道:「一開始確實是這麼設想的,但是思來想去,覺得如此一來,意思不大,就做了些改動。」



少年陳仁,邊走邊看兵法,配合堪輿術尋龍點穴,兼修陰陽家五行。當窯工學徒的歲月裡,名副其實的進山「吃土」,很早就開始辨識土性。再孱弱再膽小,人終究要往前看,向前走。如此說來,就如於玄所猜測的,是「勇者不懼」,才合乎情理。



於玄想起一事,陳平安家鄉小鎮那邊有牌坊樓,其中一面匾額,是當仁不讓。



於玄撚須點頭道:「明白了。」



不曾想陳平安搖頭道:「前輩想錯了。並非『仁者不憂』,而是知者不惑。正因為知道了有些事,必須當仁不讓,故而就可以知者不惑。」



於玄稍加咀嚼一番,便忍不住重重一拍膝蓋道:「此解妙絕!」



於玄連連讚歎,「那麼竹樓青衫陳平安不挪窩,坐鎮山頭,如軍帳主帥,看似是為了追求一個知者不惑,實則不然,花果花果,學問無數,百花絢爛,如此知者不惑,正是為了仁者不憂!」



陳平安收起煙桿,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眼神炙熱,「如此這般,這般如此,那麼學拳煉劍,求學修道,辛辛苦苦,終究得有個追求吧。」



所以這才是陳平安心目中真正的「勇者不懼」,落在了那個攜帶飛劍的純粹武夫身上。



貧寒孤苦少年,在心愛女子那邊,曾有豪言,三教祖師擋路,也要給我讓道。



後來竹樓學拳,老人崔誠曾言,要教天下武夫見我拳法,隻覺得蒼天在上!



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上,年輕外鄉人曾有心聲,隻被老大劍仙一人聽了去。



於玄抬起頭,笑問道:「道友,總不會還有第四層了吧?」



「有。」



陳平安雙手籠袖,高高揚起頭,眯眼笑道:「我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是劍修,當然需要練劍。比如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



都說萬事只在開頭難,有了開頭萬事就不難。利用兩把本命飛劍的神通相互疊加,通過九個分身的眼見、耳聞和想象,去復刻,臨帖和摹拓,將所有人的容貌眉眼,穿著,氣態神色,聲音語調,開口言語的字詞句,一一記錄在冊,天象地理,人間山河,花草樹木,各色建築,美食佳肴,死物活物,儒釋道諸子百家學問……再加上心湖內那座高樓的藏書,以及桐葉洲鎮妖樓的那些梧桐葉,每一張梧桐葉,就是一座幻象天地。青同那是使用不當,空有境界罷了,可是只要落入陳平安之手……數以百萬計的飛劍,符籙,以極其細微,擴充極其廣袤,搭建極高遠極厚實,成就虛與實,真與假。陳平安就可以在一條光陰長河之內,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只要被陳平安成功造就出第一座大道循環完整、有靈眾生在此自然生髮而不知曉何謂「一」的小千世界,只要有了一,還怕沒有二三四?有了二三四,一旦造就出三千小千世界,不就能夠最終成就一座大千世界?!



於玄心情複雜道:「難道還有第五層?」



陳平安點頭道:「有,只要打造出第一座小千世界,就可以我與我周旋,自己與自己問拳而不自知,有望躋身武道第十一境。」



於玄問道:「可有第六層?」



陳平安微笑道:「前輩也太高看我了。」



於玄笑呵呵道:「我能不高看道友嗎?」



老夫抬頭看你小子,也不是一時半會了。



陳平安趕忙道歉一聲,重新坐回欄杆上。



於玄沉默許久,自顧自說道:「不得不說一句,原來修道該如此。道者若此,是謂真人。」



陳平安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悶出一句,「晚輩屬於螺螄殼裡做道場,不得已為之,前輩不一樣,是無需如此。」



於玄笑道:「怎麼還罵上人了。」



罵我修行一路順遂、從不為錢發愁?



陳平安眺望遠方,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面帶微笑道:「說句真心話,晚輩也想被人這麼罵上一罵啊。」



年幼家貧,父母雙亡,饑寒交迫,好讀書而不得開蒙,偶然習得登山法,當過窯工學徒數年,十四歲練拳,十五學劍術。背井離鄉,天高地闊,所見所聞光怪陸離,在外遠遊,行走江湖以誠待人,客子光陰居多,生平飲酒難一醉,返鄉之日,惜哉劍術疏,拳法未大成。



一個黑衣小姑娘飛奔到山頂這邊,於玄已經悄然撤掉符陣,小米粒見好人山主與那位老神仙好像在聊正事,就一個驟然停步,想著打道回府。



陳平安笑著招手道:「有事?」



小米粒小步跑向好人山主那邊,又是一個停步直腰站定,懷捧綠竹杖,撓撓臉,「火燒眉毛嘞,景清不知怎回事,說要搬去小鎮騎龍巷那邊住幾天,我問他好幾遍,都沒個緣由。」



陳平安忍住笑,板起臉說道:「十萬火急,不可耽誤。速去速回,再探再報。」



小米粒一跺腳,皺著疏淡微黃的眉頭,使勁點頭,神色嚴肅道:「得令!」



轉身撒腿飛奔,原路折返,肩扛金扁擔,手持行山杖,跑得跟車軲轆似的。



於玄撚須而笑,落魄山好家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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