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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三百八十一章 一國武運
崔東山站定後,抹著眼淚,小跑而來,「先生這一路風餐露宿,遠遊天下何止修為,撐死了就是元嬰鬼物,根本壓不住仙人遺蛻,一進去,就是一口油鍋、一座水牢,兩者相互侵蝕,一個都落不到好。所以歸根結底,還是靠先生的臉面和手氣,能否找到天生根骨堅韌、骨頭極硬的陰物,至於陰物鬼魅的境界高低,反而不重要。」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裡,然後說道:「我們馬上要動身去往青鸞國京城,途中有可能路過一座大都督府,未必會登門拜訪,但是對方有可能會主動找上來,這些先與你說清楚。」

崔東山雙手作揖道:「任憑先生安排,學生沒有意見。」

離開村子後的半旬光陰,上山下水,崔東山除了跟陳平安說些馬屁話,與裴錢和畫卷四人都無交集,幾無言語。

就像是隻多出個終日遊手好閒的跟班而已,除了那日露面時的不同尋常,此後崔東山的表現,實在是碌碌無為,平庸至極。盧白象和隋右邊對弈之時,湊都不湊過去,裴錢使出那套瘋魔劍法的時候,看也不看,朱斂點火煮飯的時候,從不幫忙。一天到晚,只是屁顛屁顛跟在陳平安身邊。

這天他們到了一座小縣城,裡邊有文武廟,只是文廟香火黯淡,武廟香火鼎盛,說是能夠保佑發財,極其靈驗,如此一來,香火怎麼會不旺。

白天鬧哄哄的武廟在入夜後,就安靜許多,文武廟不似地方上其它祠廟,一般都是夜不閉門,當天在縣城歇腳的陳平安,就在夜色裡帶著崔東山往文武廟行去,讓畫卷四人留在客棧護著裴錢。

兩人先去了文廟,祭祀供奉著一位青鸞國歷史上謚號文貞公的文臣,曾經在當地州郡為官造福一方,附近大小文廟,往往都是供奉此人。

之所以在夜間拜訪文廟,在於陳平安先前在遠處山脊,俯瞰縣城,若是凝神遠望,就可以依稀發現,城內有兩處地方的上空烏雲密布,煞氣升騰,然後緩緩瀰漫縣城四方,陳平安察覺到異樣後,崔東山隨口點破那邊的天機:「是文武廟遭了毒手,給修士當做了強行轉運、竊取某人福祿的過河橋,若是天生有些許修行資質的城內百姓,說不定最近時分,要麼去燒香的時候,能夠在某個瞬間,瞧見文武聖人的神像流淌血淚,要麼在晚上睡夢中,已經被兩尊當地神祇託夢警示。」

只是陳平安一行人去了文廟後,除了陰氣稍濃,神祇並無顯靈跡象,死氣沉沉,一尊香火寥寥的泥塑神像而已。

離開的時候,崔東山笑著解釋道:「咱們畢竟是外人,從來不曾在文廟上過香,這尊地方神祇本就靈性孱弱,已經日薄西山,便是想要現身,與我們對話都難,而且對我們又心存懷疑,還不如躲起來等死,總好過離開了金身,結果給心懷不軌的練氣士抓住,以拘魂敕神的手法束縛起來,可不就是自投羅場說不定比金身被毀還要慘。」

到了武廟那邊,陳平安心一緊,雖然廟內當下已無老百姓點燃的一炷香,可陳平安定睛望去,依舊是香火裊裊的旺盛氣象,只是看似興盛的景象之中,卻透著一股瘮人的陰冷氣息,烈火烹油,非長久之計,不但如此,陳平安去大香爐那邊看了看殘餘香火,撚出一截出來,很快在指尖化作灰燼,散發出一股微微腥臭氣息。

崔東山早已徑直跨入大殿門檻,雙手負後,仔細凝視著那尊身高一丈的神像金身,到底是小小縣城武廟所奉,沒那麼多金箔來裝點門面,所以泥塑神像就不會太高。這會兒深陷泥濘的這尊神靈處於沉睡之中,要麼在給當地百姓、父母官託夢,要麼在辛苦應付那些來路不正的香火浸染。

崔東山在陳平安走入大殿後,伸手一揮袖,微笑道:「先生可以藉此機會,看看這世間武運的顯化。」

話音剛落,陳平安就在心湖當中,聽到「叮咚」一聲。

仰頭望去,從高處滴落一粒金色水滴,最終墜入神像腳下的那座香爐當中,漣漪陣陣。

只是陳平安苦等半天,再無金色雨滴從天而降。

崔東山嗤笑道:「這就是青鸞國唐氏的一國武運了,若是早年的盧氏王朝,任何一座武廟內,便都會是一顆顆雨滴墜落、快到連綿成線的景象。這與神祇神位高低並無關係,隻跟一國國祚長短、武運厚薄掛鉤,而且尋常練氣士,任你是地仙之流,仍是旁觀不出,我不過是知曉些上古秘術,又跟藥鋪老神君學了幾手關於神道香火的能耐,才能夠讓其顯化。至於擱在先生之前遊歷過的梳水國、綵衣國之流,還不如這約莫一炷香內一滴香火金液的青鸞國,說不定兩三炷香才能凝聚出一滴。」

果然在陳平安靜等一炷香功夫後,又有象徵武運的金色香火雨滴墜下。

陳平安有些恍然,當初在老龍城,劍靈說裴錢是「武運胚子」,當時是陳平安第一次聽說這個稱呼。

聯繫崔東山今夜的說法,就有些清晰了。想來與埋河水神娘娘一眼看出每月精粹香火有幾錢幾兩、山上仙家洞府多有靈草仙樹用以幫助顯化查看山水氣運的多寡,有異曲同工之妙。

陳平安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我問大驪武廟又是如何?」

崔東山拱手抱拳,低頭笑道:「先生世事洞明,此次出門遠遊不過短短數年,就有如此心性,不愧是天縱英才,神人也。」

陳平安看了崔東山一眼,猶豫了一下,仍是問道:「擁有女子武神的中土大端王朝,武廟氣象,豈不是比於祿所在故國,更加壯觀?」

崔東山哈哈大笑,「這是自然,不然皚皚洲財神爺劉氏,怎麼願意押注大端王朝,除了諸子百家當中的商家、縱橫家,其實還有不少學問道統選擇了大端王朝。」

崔東山隨即有些遺憾,「除了這『地方武廟,滴水觀運』一事,其實在一國京城的那座正宗武廟,還可以觀看更多,甚至可以看到因為某人而發生的增減、起伏。」

崔東山走到武廟門檻上坐著,抬頭望向那尊處境不妙、光彩晦暗的武將神像,感慨道:「早年聽聞大端王朝,在冒出一個武運嚇人的少年後,被他師父帶回,入了大端王朝的籍貫當日,本就已經很誇張的各地武廟氣象,武運直接從河水變成了一條大瀑布,宛如水潭的香爐,濺起無數武運水珠,以至於轟隆隆作響,只要是神靈,在廟外遠處都聽得到那份驚人動靜。」

陳平安笑道:「那人名叫曹慈,我在劍氣長城見過,還跟他打了三場架,都輸了,我輸得心服口服,希望以後不要被他拉開太大距離,能有機會再打三場。」

崔東山看著神色從容、笑意真誠的陳平安,伸出大拇指,由衷讚歎道:「先生厲害,志向高遠……」

這句馬屁話說得最不奉承人,若是外人在場,例如畫卷四人,說不定還會覺得崔東山明褒暗貶,是在嘲諷陳平安,可陳平安心知肚明,這應該是崔東山最實心實意的一句話了。

只是崔東山哀嘆一聲,滿臉惋惜,「先生與此人同處一個時代,虧大了。」

陳平安走向大門口,崔東山站起身,兩人一起跨出門檻,陳平安突然說道:「是國師崔瀺察覺到了大驪正宗武廟的武運變化,所以要你來當說客,因為怕我帶著魏羨四人,轉投別國籍貫,比如大隋?」

崔東山這次沒有溜須拍馬,只是嗯了一聲,「老神君那邊得了消息,知道你要開始修行了,需要煉化本命物,咱們那位老國師大人,就提出一筆買賣,只要先生讓魏羨隋右邊四人加入大驪籍貫,五行之土本命物,大驪王朝可以為先生告知寶瓶洲最終五嶽選址,現在就可以為先生預定五色土一事,出自五嶽山根的土壤,每一嶽可以拿出十斤,足夠先生煉化兩次本命物了。」

不等陳平安拒絕或是答應,崔東山就已經解釋道:「先生煉化第二件本命物,屬於燃眉之急,但是不用擔心,五嶽土壤,如今除了魏檗坐鎮的北嶽披雲山,已經名正言順,范峻茂的南嶽還只是苗頭,其餘中東西三嶽,大驪宋氏雖早有意向,可最近十幾二十年裡,未必能夠順利敕封,這些先生不用擔心,反而是好事,如今煉化難度就會小了,而且先生如今剛剛修行,並不需要太高品秩的本命物,等到五嶽全部得到大驪朝廷和儒家某座中土學宮的認可,與一洲氣運穩固牽連,到時候先生的本命物就會隨之品相高漲。」

兩人走出武廟,陳平安走在夜幕沉沉的大街上,問道:「這是國師崔瀺要跟我做這筆買賣,你崔東山怎麼覺得?」

崔東山停下腳步,「先生信得過我?」

陳平安搖頭道:「信不過,但是假話我也想聽一聽。」

崔東山啞然失笑,思量片刻,「那先生就姑且聽我些假話,在學生崔東山看來,那四人入了大驪籍貫,於先生來說,是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不妨就拿著個跟大驪宋氏開價,各十斤的五色土壤先拿來,至於先生自己會不會更換籍貫,從大驪變成大隋、或是其它亂七八糟的地方籍貫,等到大驪五嶽獲得寶瓶洲正統名分的那天,再做定奪不遲,至於在此期間,是否煉化五行之土的本命物,先生做與不做,都不耽誤先拿了好處,落袋為安嘛。」

陳平安默不作聲,繼續向前。

走出數步後,發現崔東山依舊停在原地,陳平安回頭望去,崔東山笑呵呵道:「今夜學生就捋一捋文武廟的變故,若是邪修魔頭作祟,學生就替天行道了,為先生掙得一樁小小陰德。若是一方山水教化不善、當地百姓的自作孽,也希望先生容學生袖手旁觀,由得這裡香火自生自滅。」

陳平安點點頭,「可以。」

陳平安轉身離去,打算回客棧了。

崔東山突然喊道:「先生!」

陳平安轉頭,「何事?」

崔東山義憤填膺道:「那四個螻蟻一般的純粹武夫,身為先生扈從,如此大不敬,學生這些天恪守師徒本分,在旁邊只能看不能說,看得痛心疾首啊,懇請先生準許學生明兒起,好好教他們做人!」

陳平安笑問道:「你打算怎麼教?」

崔東山站在武廟大門口台階下,大義凜然道:「自然是遵循先生學問,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陳平安不再搭理崔東山,徑直趕回客棧,回去路上,思考崔東山到底為何而來,為何會突然離開大隋山崖書院。

杜懋那具令人垂涎的仙人遺蛻一事,老國師崔瀺提出的籍貫買賣一事,以及青鸞國京城這場暗流湧動的佛道之辯,陳平安總覺得這些,皆是崔東山的此行目的,卻仍然不是最主要的。

身後遠處,崔東山轉身拾階而上,打著哈欠,重返武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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