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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四百三十七章 天亮了
池水城高樓內。

身為大驪國師的崔瀺,今夜已經接連擱置了三把飛劍傳訊,始終沒有理會。

崔東山沿著那座金色雷池的圓圈邊緣,雙手負後,緩緩而行,問道:「鍾魁所寫內容,意義何在?阮秀又到底看出了什麼?」

崔瀺兩句反問,就隨便打發了崔東山,「你當我是道祖啊?所有推算出來的最終真相,都需要大量的消息匯總,這點常識都沒有了?」

崔東山更絕,「無聊,找點話聊聊,你還當真啊。」

崔瀺又收到了一把極其隱蔽的傳訊飛劍,與之前所有飛劍如出一轍,並不是從書簡湖轄境上空飛掠而至,而是在這棟高樓內先出現一道泉眼,然後泉水潺潺流淌,便有飛劍破空而至,然後泉眼消散。

這自然是大驪軍方的最高機密之一,耗費了大驪墨家修士的大量心血,當然還有數量驚人的神仙錢。

崔瀺還是沒有打開飛劍,緩緩道:「以人為本,且先不談鬼魅精怪,是坐鎮一洲的書院聖人,必須得有的高度,然後還要去想天下,想一想『人』之外的事情。這就高出了君子的學問,君子只須惠澤一國之地,再去謀一洲。故而君子立本在人。」

崔瀺又道:「陳平安想出這個圈子的範圍,不談學問身前,隻說大小,其餘與青鸞國大都督韋諒,提出世間律法,必須以人為本,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意味著與一切山精鬼魅說人間律法,是不適用的。」

崔東山問道:「所以你才將法家子弟韋諒,視為自己的半個同道中人?」

崔瀺點頭道:「在走到道路盡頭之前,還算殊途同歸,而且與事功學說,能夠大道互補。」

崔瀺轉過頭,笑道:「對了,你之前為何不求我幫忙遮掩渡口氣象?不怕惹來不必要的關注視線?」

崔東山繼續沿著那座金色雷池繞圈行走,隨口道:「不用,終究是我們都能想明白的東西,更別提老秀才當年參加兩次三教辯論的那個高度了。陳平安這門學問,嚇不死人。真正能夠嚇死人的,還是老秀才那些直接嚇破了佛子靈台金身、道門真靈無垢心境的言辭。」

崔瀺似乎認可這個說法,「陳平安算是走在了半山腰,手裏提著一盞燈籠,燈官武將之間,說一些大家相互都「聽得懂」的言語。

崔瀺看似在處理繁忙政務。

崔東山是靈犀所致,在心中反覆默默誦讀一句話,曾經老秀才與一位遠遊浩然天下的大佛子,在私底下論道,提及的一句言語,一句「大話」。

「我心光明,夫復何言。」

崔瀺有條不紊處理完所有軍政事務後,一一回信。

然後崔瀺寂然而坐,以內視之法,沉浸於心神當中,那個「崔瀺」元嬰,在本命竅穴當中,席地而坐,將渡口圓圈的那條直線,扭轉了軌跡,於是變成了道祖當年在人間所繪的陰陽魚圖案。

然後伸手一揮袖,將這個圓輕輕推到一邊,然後重新觀看原先的圓,看著被切割為六大塊版圖,六塊,陳平安當時提及曾經不從高往低去看,而是繞圈而行,那就是只有左右之分,搬山倒海,遷徙人心,這叫輪迴不息!

崔瀺的心神元嬰,越看越臉色發冷。

崔瀺驟然之間,將心神拔出,睜開眼睛,一隻大袖內,雙指飛快掐訣,以「姚」字作為起始。

此後某個時刻。

「崔東山!」

「崔瀺!」

一老一少,幾乎同時喊出對方名字。

崔東山飛快拿出那幅曾經給裴錢看過的光陰走馬圖,攤放在地上。

崔瀺則迅速來到崔東山那座金色雷池的邊緣,沉聲道:「隻挑出龍窯窯頭姓姚之人的畫面!所有!」

崔東山惱羞成怒道:「那個楊老頭,比你更是個老王脈,畢竟是儒家之內。齊靜春也可以留下三本書給宋集薪,為宋集薪闡述法家精義,畢竟儒法之爭,並不過新綠微了。

突然有一天。

宮柳島那邊不吵了,顧璨帶著小泥鰍返回山門口,找到正在精研魏檗所傳一樁秘術的陳平安,說是定下來了,反對勢力中,嗓門最大的青塚、天姥和粒粟三座島嶼的島主,先前嚷嚷著要與青峽島雙方各自派遣三人或是五人,誰贏誰來推薦人選擔任江湖君主,但是就在青峽島打算答應下來的時候,青塚島老島主和天姥島的一位首席供奉,兩個最有希望打擂台的強大地仙,竟然一夜之間,莫名其妙就同時銷聲匿跡,徹底沒了人影。

形勢急轉直下,粒粟島島主強撐大局,單獨一人,在宮柳島,親自找到劉志茂,一番密談之後,應該是談攏了條件。

劉志茂就這麼登上了江湖君主的寶座,簡直好就是不費吹灰之力,要知道連同弟子田湖君在內,十餘座藩屬島嶼的大佬修士,都做好了血戰一番的準備,在註定會無比殘酷血腥的戰事之中,誰死都有可能,不過劉志茂和顧璨肯定不在此列,對此大家都心知肚明,也無太多怨言,怨氣倒是未必沒有,可大勢如此,由不得人。

估計那位截江真君睡覺都能笑出聲來。

陳平安聽到這個消息後,並沒有輕鬆起來。

有些事情猜得出來,比如粒粟島極有可能就是大驪宋氏的棋子,青塚、天姥兩島的重創,是國師崔瀺的秘密手筆。

但是有些事情,陳平安猜不出,例如朱熒王朝有沒有後手,如果有,會是誰,到時候試圖扭轉局勢的雷霆一擊,是針對劉志茂,還是顧璨和小泥鰍?或者,乾脆就知難而退了?邊境線上狼煙四起的朱熒王朝,其實已經自顧不暇,乾脆就丟了書簡湖這塊雞肋之地?

說不定連同自己身在青峽島的潛在影響,都在那頭綉虎的算計在內,這大概就叫物盡其用?

陳平安只是要顧璨在這段時間,最好不要輕易外出,小心朱熒王朝的瘋狂反撲。

顧璨笑著點頭,說這個自然想到了,劉志茂也提醒過他,近期不可得意忘形,不管是誰的酒局,都不可以參加,只需要等個三兩個月,到時候就算是去青塚島和天姥島的祖師堂門口撒尿,都不敢有人管了。所以劉志茂特別小心謹慎,就連慶賀自己登基的筵席,都故意拖延到了明年開春時分,怕的就是到時候青峽島打開山水大陣,前來恭賀之人,魚龍混雜,真要那個時候給人捅一刀子,青峽島是要傷筋動骨的。

陳平安和顧璨當時一左一右坐在小竹椅上,閑聊了片刻。

隆冬時分,湖上飛鳥幾乎絕跡,偶有點點。

應該快要下雪了。

顧璨走後,陳平安走到渡口那邊,深思不語。

就在這天的黃昏時分。

陳平安在書案那邊猛然抬頭,快步走到窗口附近。

只見青峽島外,有一位老修士懸停空中,冷笑道:「我叫劉老成,來這裏會一會顧璨,無關人等,全部滾蛋。不然之後誰幫你們收屍,也得死,死到無人收屍為止。」

不等言語落定,老修士就已經一揮袖子,一張張泛著金光的黃紙符籙,連綿不絕地畫弧飛掠,最終形成一個大圓,就像是將整座青峽島勒住了脖子。

老修士身旁浮現出一尊身高百丈的金身法相,身披一具黑色火焰的古怪寶甲,一手持巨斧,一手托著一方印章,名為「鎏金火靈神印」,正是上五境修士劉老成的最關鍵本命物之一,在水運昌盛的書簡湖,當年劉老成卻硬生生憑藉這件火屬本命物,殺得眾多島嶼遍地哀嚎,修士屍體飄滿湖面。

那些品秩極高的破障符籙,不斷收縮包圍圈,「嵌入」青峽島山水陣法之中,一張張砰然碎裂後,護山大陣被崩出一個個大窟窿,如果不是靠著陣法中樞,儲備著堆積成山的神仙錢,加上田湖君和幾位心腹供奉拚命維持陣法,不斷修繕陣法,可能瞬間就要破碎,即便如此,整座島嶼仍是開始地動山搖,靈氣絮亂。

這名在書簡湖消失很多年的老修士,根本沒有多餘的言語。

劉老成身邊那尊巨**相,一斧頭直直劈下,當場就將號稱堅不可摧的青峽島護山陣,給劈得崩散。

一粒黑點掠出春庭府邸,在空中現出真身,變為一條長達三百餘丈的巨大蛟龍,撞向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那尊金身法相。

蛟龍瞬間纏繞住金身法相,一起砸入書簡湖當中,驚起一陣滔天巨浪。

法相併未一撞後仰倒地,雙腳在湖底紮根,後滑出去。

由於臨近青峽島,此處湖水並不算太深,身披火焰寶甲的金身法相,雙腳站在湖底,湖水只在腰部附近。

一印章狠狠砸入蛟龍頭顱之上。

不去拔出。

這尊法相,將身軀遠遠比它還要龐大的蛟龍,直接砸得直接墜入湖中,一腳踩中後者頭顱,一斧頭砍下去。

劉老成嗤笑不已。

得了那麼大一塊琉璃金身碎片,自己最近可沒閑著,本就在玉璞境瓶頸上停滯了兩多百年,現在雖未躋身仙人境,但也差不遠了!

除此之外。

為了對付這條元嬰境蛟龍,還專門耗費巨資,掏出足足九十顆穀雨錢,做了件很沒有性價比的事情。

那就是請一位上五境大修士,在那把斧頭之上,篆刻了一句道家「真言」,「射虎不成重練箭,斬龍不斷再磨刀」!

至於「磨刀」之說,用在了巨斧之上,顯得很是滑稽,可這些無傷大雅的事情,對於山澤野修而言,根本不用在意。

管用就行!

血肉模糊。

書簡湖湖水急劇翻湧,沸騰不已,從蛟龍傷口處流淌出來的鮮血,腥氣衝天。

不過蛟龍到底是以肉身堅韌著稱於世的大妖,並不是完全沒有一戰之力,拚死掙扎之後,也曾數次將金身法相掀翻在水中。

劉老成向青峽島某處伸手一抓。

整座春庭府與山根相連的地皮,開始崩裂出無數條裂縫,竟是彷彿要被老修士一抓之後,拔地而起。

劉老成定睛望去,譏笑道:「還想躲?已經找到你了。」

劉老成另外一隻手,手心向上一抬,然後屈指一彈,只見春庭府當中一個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給扯到府邸上空後,如遭重鎚,整個人撞入背後的青峽島山體之中。

劉老成根本不用去看身後書簡湖的戰局,視線偏移,「劉志茂,怎麼說?弟子就要被我活活打死了,還這麼客客氣氣?」

寂靜無聲,沒有回應。

劉老成扯了扯嘴角,「既然青峽島這麼客氣,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

伸出併攏雙指,輕輕向前一揮。

那枚被金身法相拍入蛟龍頭顱之中的法印,如一抹流螢劃空而去,砸向那個已經深陷山壁之中的顧璨。

劉老成笑了笑,「呦,青峽島修士裏邊,總算還是有個爺們的。」

視野之中。

一個身穿金色法袍的年輕人,腳踩兩把飛劍,懸在顧璨身前空中,伸手一招,春庭府邸當中,掠起一條金色長線。

他伸手虛握,那把劍仙,剛好懸停在他手中,只是仍未真正握住攥緊。

面對那枚讓書簡湖所有老一輩修士嚇破膽的鎏金火靈法印。

年輕人握住那把劍仙。

青峽島上空,風起雲湧。

劉老成皺了皺眉頭,心思微動,並未駕馭本命法印,直直撞向那個年輕人與那把半仙兵的劍尖,而是讓火靈神印畫出一個圓弧,停在那個年輕人身側百餘丈之外。

山澤野修,出手果決且狠辣,可算計得失,更是錙銖必較。

劉老成很快就舒展眉頭,若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青峽島帳房先生,已經完全煉化了那把半仙兵,還算有點棘手,既然並未煉化完整,那就不算回事了。

————

在青峽島一座藩屬島嶼之巔,站著一位儒雅青衫老人,和一個身材矮小的精悍老者。

皆是外鄉人。

玉圭宗老宗主荀淵,與無敵神拳幫老幫主,高冕。

高冕察覺到荀淵的細微異樣,問道:「荀淵,是你熟人?」

荀淵微笑點頭,「挺熟。除了你,是我在你們寶瓶洲,最早認識的人之一,在老龍城那邊遇到的,一個很不錯的年輕人,杜懋就是在他手上吃了大虧,這麼說起來,劉老成還得感謝他,才能得到那麼大一塊琉璃金身碎塊。」

高冕問道:「那要我提醒一聲老劉嗎?我怎麼聽著,老劉是在做恩將仇報的缺德事?」

荀淵笑著搖頭,「不用提醒。這算什麼恩將仇報。不然除了劉老成,我們玉圭宗,上上下下,連我在內,一樣需要將這個年輕人當活菩薩供奉起來。」

高冕咧咧嘴,笑呵呵道:「真不用?老劉一旦殺得興起,到時候我都攔不住,除非你出手,捨得將一個板上釘釘的下宗首席供奉,白白變成敵人。」

荀淵緩緩道:「那個年輕人,有個觀點,與你我大致相同,行走江湖,生死自負。既然如此,那我為何要出手相救,沾染那麼多紅塵因果,好玩啊?」

高冕瞪了一眼荀淵。

他娘的膽肥了,你姓荀的,敢這麼跟老子說話?

荀淵趕緊抱拳告罪。

高冕這才心滿意足,看著那邊的對峙,結局已定,只要劉老成再次出手,顧璨和那個年輕人,不但會死,而且在這書簡湖,就真不會有人收屍的。

高冕略帶唏噓道:「可惜了,隻憑他是青峽島上,唯一一個膽敢攔阻老劉的晚輩,我就覺得這人不壞。」

荀淵語氣平淡道:「活了我們這麼一大把歲數的老頭子,親眼所見的可惜事情,還少嗎?死在我們手上的修士,除了該殺的,有沒有枉死、卻不得不死的?有的吧,而且註定還不少。這就叫哪個郎中門口沒有冤死鬼。」

高冕雙臂環胸,撇撇嘴。

荀淵緩緩道:「說句難聽的,下宗選址書簡湖,是我玉圭宗的頭等大事,是一樁千秋大業。那個年輕人如果與玉圭宗起了大道之爭。我是不介意做第二個杜懋的。杜懋傻就傻在自恃修為,將寶瓶洲視為彈丸之地,全然不佔理,就出手了,可我如果出手,好歹還佔著點理,終究是在禮聖圈定的規矩之內行事。當然,最後是生是死,各憑本事了,獨獨不可女子作態,怨天尤人叫委屈。」

高冕點了點頭,「能說出這番話,讓我對你有些刮目相看。」

荀淵微微一笑,「劉老成想要殺人立威,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價,比你想像中要大很多。」

高冕問得一針見血:「是今晚打小的,還是以後打老的?」

荀淵說道:「就在今晚。」

高冕終於有些好奇了。

青峽島那邊。

陳平安雙指撚符,輕輕丟出。

日夜遊神真身符,現身。

再將那條以蛟龍溝老蛟龍鬚製成的金色縛妖索,交給了其中一尊夜遊神。

然後猛然之間,陳平安真正握住了那把出鞘的劍仙。

劉老成哈哈大笑,眼神卻極為陰沉,「書簡湖都在傳你是一位很奇怪的劍修,不管如何,我還是對你比較上心的,不比劉志茂少。就看你有沒有那個真本事,讓我再次虧錢了。」

不見劉老成如何動作。

那方懸停在空中的鎏金火靈神印,流淌墜落下一滴滴金色火焰,然後每一滴火靈金液在空中驀然變大,變成一具句淡金色披甲武卒,手持各色兵器,數十位之多,在青峽島落地後,向那兩尊日夜遊神真身符傀儡,蜂擁而去。

不但如此,書簡湖水當中如有仙人汲水,一道道粗如井口的水柱衝出水面,向陳平安激射而去。

陳平安手持劍仙,一次次揮劍而已。

一條條水柱,與金色劍氣長線攪在一起,在空中一同化作齏粉。

劉老成好整以暇,就這麼耗著便是了,一點靈氣而已。

對方卻是要拚命,才能一次次斬碎那些勢大如世俗王朝最大床子弩的水柱。

更要小心翼翼分出心神,防著自己那枚本命法印的偷襲。

陳平安握住半仙兵的那隻手,已經血肉磨光,可見手指和掌心白骨。

劉老成如同貓逗耗子一般。

時不時還會給那個年輕人一點意外之喜,比如莫名其妙從青峽島山崖處撞出的石塊,可能是大如亭台樓閣,氣勢如虹,也可能是小如拳頭,悄無聲息。

劉老成越看越覺得有意思。

那個年輕人的神色,實在是太平靜了。

分明是形骸枯槁,心田乾涸,所有的精氣神,早已是強弩之末。

人未死心先死?

空空如也。

是一口氣將其打死了算了,還是?

劉老成難得有此猶豫。

劉老成心中盤算利益得失,出手卻沒有絲毫懈怠。

他倒要看看,這個神魂早已不堪重負,不由自主顫抖起來的年輕劍修,那一口氣能堅持多久。

書簡湖內,手持專門一柄壓勝蛟龍之屬的巨斧的金身法相,與那條滿身傷口縱橫交錯的大泥鰍,打得翻江倒海,湖水皆是鮮血。

兩尊日夜遊神真身符,金光逐漸黯淡。

鎏金火靈法印,源源不斷滴落火靈金液。

這兩處戰場,勝負毫無懸念。

只是出劍不停的陳平安四周,幾乎纏滿了流螢長久不散的金色細線。

劉老成看著那個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年輕人,殺意漸重,開始多過不殺之心。

以白骨手掌握住那把半仙兵的陳平安,終於出現了一絲氣機凝滯的兇險破綻。

劉老成毫不猶豫,稍稍調動幾乎深不見底的氣海靈氣,青峽島四周,隨之轟隆隆巨響,如雷炸響湖面,一瞬間,數百條水柱同時衝出水面。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

心中默念兩字。

只是握住劍仙。

那些離開書簡湖的水柱不斷匯聚,從四面八方圍殺那一人一劍。

就像一個大如山峰的碧綠水球,將陳平安困在當中。

片刻之後,那些湖水凝固靜止,懸在空中。

早已不見那個年輕帳房先生的渺小身影。

青峽島在內,十數座藩屬島嶼的數千修士和雜役婢女,都認為那個年輕人死定了。

更遠處,也有無數人在旁觀這場蕩氣迴腸的廝殺。

有人鬆了口氣,有人幸災樂禍,但也有寥寥無幾的修士和尋常人,這撥人哪怕認識那個帳房先生不算太久,可仍然有些遺憾,比如珠釵島劉重潤,還有一些個跟帳房先生打過交道的婢女,覺得這個陳先生與一般神仙老爺不太一樣的人,有人百感交集,比如朱弦府鬼修,甚至是傷心,比如門房紅酥。

空中。

那巨大的碧綠水球表面,發出一聲細不可聞的輕微碎裂聲響。

顯露出一絲金線。

聲響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震撼人心,如市井坊間,那正月初一裡的爆竹聲。

驀然之間,青峽島上,就像下了一場冬雨。

劉老成神色自若,以心湖漣漪,問話那個年輕人。

得到答案後。

劉老成點了點頭。

至於在戰戰兢兢的青峽島修士眼中,只見那個帳房先生依舊懸在原地,並且做了一個奇怪動作,手腕一擰,倒持長劍,依舊沒有說話,但是面朝劉老成,雙手抱拳,像是在致謝。

劉老成點點頭。

收起了書簡湖裏的那尊金身法相,以及那方本命印章。

就此一掠而走。

————

夜色中。

三位老人禦風同遊,去往宮柳島。

一場大戰之後,劉老成氣定神閑。

這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底蘊。

何況劉老成連真正的殺招都沒有拿出手。

那尊金身法相一旦露出最近才煉化而出的半琉璃真身,那才是大殺四方的時刻。

高冕奇怪問道:「為何不殺掉那個年輕人?斬草不除根,可不是你老劉以往的作風。」

劉老成無奈道:「你嗓門那麼大,故意說給我聽,我耳朵又沒聾。」

荀淵笑而不言。

劉老成帶著兩人落在宮柳島山門口,三人緩緩前行。

劉老成說道:「既然與我晉陞十二境契機的那塊琉璃金身,有些淵源,我就得念這份情。再者,一個能夠從杜懋手底下活下來的年輕人,我與他反正沒有直接衝突,那就做人留一線。殺人立威,傷人也可以立威,差不多就行了。何況那小子比較識趣,與我做了筆買賣。」

高冕笑呵呵道,「念情和忌憚,哪個多些?」

劉老成黑了臉。

荀淵突然說道:「如果那個年輕人,當時沒有那個抱拳動作,老劉肯定就會當場反悔,已經宰了他。」

劉老成嗯了一聲,「我這點眼力還是有的,不會養虎為患,那傢夥是真心還是假意,看得出來。」

荀淵突然笑道:「你們信不信,哪怕是在書簡湖,陳平安可以比那個顧璨,活得更長久。」

高冕搖頭,不以為然道:「未必吧,我認可此人的人品,是一回事,混江湖,是另外一回事。」

劉老成卻點頭道:「事實如此。咬人的狗兒不露齒。之所以不殺他,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劉老成環顧四周,「在書簡湖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所謂的狗屁聰明人越多,若是有個人還願意傻乎乎講規矩,本事又足夠,最少我劉老成,是敢放心跟他做大買賣的。」

高冕不理會劉老成這位山澤野修的肺腑之言,只聽進去了一句話,怒道:「你他娘的,連荀老兒的馬屁都拍?有沒有點出息?你怎就從來不拍老子的馬屁?」

荀淵滿臉無奈。

劉老成斜眼,道:「我見過你給人打出屎的慘狀,怎麼敢拍你馬屁?我怕拍完之後,就是一手的屎尿屁。」

荀淵眼睛一亮,「還有此等往事?說道說道?」

劉老成有些尷尬,「好漢不提當年勇,聊什麼聊。」

高冕哈哈笑道:「他早年遇上我們寶瓶洲僅有的一位武道止境宗師,是崔氏的當家人,一言不合就跟人捲袖子乾架了。給人乾翻撂倒之後,心服口服。在那之後,他就給自己取了個武十境的綽號。只是那位武夫,後來失蹤了,聽說好像去了趟中土神洲,估摸著跟這位武十境的下場差不多,在那邊,一山還有一山高,不知生死。」

荀淵說道:「純粹武夫,每一個能夠走到九境、並且摸著了十境門檻的人,都是有大毅力的。我們桐葉洲那邊,一洲武運就不太行,竟然還不如你們寶瓶洲這麼小的地方,奇怪吧?」

高冕是直腸子,「奇怪個卵的奇怪,你們桐葉洲的武夫就是不濟事,這會兒有幾個十境?兩個有沒有?知道我們寶瓶洲現在有幾個嗎?如果加上我最佩服的那位,再算上那個去拆了你們桐葉宗祖師堂的李二,和大驪藩王宋長鏡,三個!」

劉老成卻似有所悟。

荀淵笑了笑。

所以說他會與這位無敵神拳幫幫主,成為朋友。

與更聰明的劉老成,只會成為盟友。

————

大戰落幕。

陳平安背著顧璨,緩緩下山。

日夜遊神真身符已經收入袖中,符膽之內的那點神光,幾乎消耗殆盡,下一次恐怕「請神下山」,不用一炷香,根本無需與人廝殺,就要自行消散了。

顧璨滿臉血汙,面容慘敗,受傷極重。

但是總算活了下來。

那條奄奄一息的蛟龍,尾巴輕輕一擺,去往更遠的地方,最終沉入書簡湖某處水底。

在那邊,它這些年,偷偷挖掘出了一座「龍宮」的粗糙雛形。

劉老成在青峽島大展威風,以上五境修士的無敵之姿,將顧璨和那條蛟龍之屬,一併打成瀕死的重傷。

作為新一任江湖君主的劉志茂,青峽島的主人,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

反而是那個帳房先生,出手阻攔了劉老成。

最後那個曾經有一句話名言傳遍書簡湖的劉老成,那個親口說出「殺人殺到心軟,都不可以手軟」的宮柳島島主,竟然還手下留情?

一時間,整座書簡湖數萬野修,都覺得是霧裏看花,越看越迷糊了。

山路上,隨著小泥鰍進入巢穴,開始進入休眠狀態,顧璨的傷勢便稍稍好轉些許。

他抱住陳平安的脖子,輕聲道:「陳平安,你是不是要把小泥鰍收回去了?炭雪對你其實還是挺怕的,畢竟你算是小泥鰍真正的主人,跟了你,我也不擔心她會受委屈,換成別人,一旦我護不住她,我恨不得炭雪死了算數,但是你拿走,我能接受,而且以後我肯定不後悔。你是知道我性子的,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你留著吧。炭雪如今跟在你身邊,我才能放心做自己的事。」

「到底是為啥?不怕炭雪跟著我,純粹是為虎作倀嗎?」

「我以前在桐葉洲得了件仙家法寶,是一把劍,名叫癡心,也可以叫吃心,吃人心肝的吃心,往人心口一戳,就可以提升品秩。我一開始特別反感,別說拿著它跟人廝殺,就是看一眼都覺得膈應,後來總算想明白了,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君子不器,才能駕馭萬物。算了,這些道理,你也不愛聽,我不說便是。」

「說吧,不知為什麼,以前覺得心煩意亂,現在聽你嘮叨這些,倒也不算聽進去,還是會左耳進右耳出,可是聽著挺順耳的。陳平安,你說怪不怪?」

陳平安卻轉移話題了,「這是第二次了。」

顧璨哦了一聲,「我心裏有數的,一次是沒有離開青峽島,這次是救了我。再有一次,你就不會理我了,隻把我當做陌生人。」

陳平安淡然道:「還算知道點好歹,有點良心。」

顧璨笑道:「哈。不多的,也就對我娘親,對你,兩個人。我那個死鬼老爹,沒啥印象,委實是親近不起來。至於到時候一家團圓了,與他見面了,會不會改觀,不太願意去想這些。」

陳平安嗓音愈發沙啞,「慢慢來吧。」

「陳平安,我還是想要知道,這次為什麼救我?其實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很失望,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會帶著小泥鰍經常去屋子門口那邊,哪怕沒有什麼事情,也要在那邊坐會兒。」

「不要說話了。」

「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的,小泥鰍已經在水底老窩趴著,我已經感覺好些了。陳平安,說說看唄,我還想聽……聽一聽你的道理。」

陳平安喉結微動,強行咽下那口鮮血,只要顧璨願意聽他說,他就願意說給顧璨聽,臉色已經比顧璨還要雪白的陳平安,胸口急劇起伏,輕輕吐納幾次,略微平穩之後,沙啞道:「我與你做過了切割與圈定,這是弈棋衍生出來的說法,也能夠拿來練劍,簡單來說,前者,就像我搬出春庭府,去住在山門口的屋子裏。後者,就是我一直在看著你,你只要不走出那個我認為沒有犯錯的圈子,我就幫你,我就還是你最早認識的那個泥瓶巷鄰居。」

「那如果你到了青峽島後,我還是濫殺無辜呢?你會離開嗎?還是打死我?」

「我會儘力攔著,讓你不犯錯,就像今天攔著劉老成殺你一樣。而且我也不會離開書簡湖,還有很多事情在等著我去做,既是為你,也是為自己。」

「這麼活著,不累嗎?」

「當年在泥瓶巷,每天過著好像一輩子都熬不出頭的苦日子,就不累了?也累的,只不過你忘了而已。」

「可人活著,不就是為了活得開心和痛快嗎?」

「關於這個又繞回原點的問題,我的答案,當然可以給你,可你未必聽得進去,就不去說了。所以我希望將來你可以走出書簡湖,自己去親眼看看更大的江湖。對了,我收了開山大弟子,是個小姑娘,叫裴錢,以後你如果離開書簡湖走江湖,或是你回龍泉郡的時候,我又不在,就可以找她。我覺得你們兩個,會比較投緣,嗯,也有可能會相互看不順眼。」

顧璨有些開心。

因為這是陳平安第一次,與自己說到了與他陳平安「捆綁」在一起的將來事。

顧璨迷迷糊糊道:「陳平安,我有些困。」

陳平安輕聲道:「那就睡一覺,之後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有我在。」

顧璨竭力讓自己不昏睡過去,輕輕嗚咽道:「陳平安,我很怕我一睜開眼睛,你就偷偷離開青峽島了。」

陳平安說道:「不會的。」

顧璨嗓音漸漸小去,「真的不騙我嗎?」

陳平安反問道:「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顧璨輕輕點頭,放心睡去。

顧璨已經睡著。

所以他才沒有察覺到,沒辦法擦拭臉龐的陳平安,不斷有鮮血滴落在顧璨的手臂上。

————

春庭府內。

顧璨躺在床上。

婦人坐在床邊,傷心欲絕。

田湖君帶來了青峽島秘藏珍貴丹藥。

但是當她看到那個站在床邊的帳房先生後,竟是有些心顫,還有手抖。

陳平安瞥了眼她手中的藥瓶,沙啞開口,「沒有問題?」

田湖君使勁點頭,「以性命保證!」

陳平安說道:「回去之後,告訴劉志茂,我近期會找他。」

田湖君隻得應下。

給昏迷中的顧璨服下丹藥後,田湖君落荒而逃。

婦人倉皇失措,只是反覆呢喃,「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陳平安動作微顫,搬了條椅子坐在旁邊,反問道:「為什麼不會這樣?」

婦人抬起頭,淚眼婆娑,看著那個面容消瘦許多的年輕人,這一刻,突然感到是如此陌生。

陳平安再問,「是不是還想問我,是不是故意看著顧璨重傷?」

婦人視線遊移。

陳平安自問自答道:「不是這樣的,我當下能做到的,就是這麼多。」

婦人嘆了口氣,眉眼低斂,滿臉淚痕,點點頭,「我信你,陳平安。」

這一刻。

陳平安有些傷心。

跟顧璨和嬸嬸有關係,卻關係不大。

那夜在渡口,他其實已經想明白了死結中的一個癥結所在。

他陳平安想要證明這一點,不難。

只需要在顧璨面前,不露痕跡地展現一兩個細節,例如對某件身外物的重視程度,要超出顧璨更多。

顧璨的本心,跟陳平安有關的那塊心田,一樣會荒廢,很快就變得雜草叢生,最終說不定以顧璨容易走極端的性情,還會與他陳平安反目成仇。

陳平安不願意去驗證,不想去試探人心。

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

撇開所有,隻說恩怨和利益得失的話,不是怕顧璨會對自己的看法,會從親人變成仇寇。

陳平安在自己心安之時,並不畏懼任何敵人在拳頭上的強大,小巷蔡金簡和苻南華,再到搬山猿,到之後所有道路上的敵人,都是如此。

陳平安不希望自己已經失去了當年的那個小鼻涕蟲,再失去一個初衷是為了娘親、走到這一步的書簡湖顧璨。

更不想顧璨與自己一般傷心。

世事人情,是不是一個人想得越深,就越與人無話可說?

陳平安坐在椅子上,閉眼休憩片刻後,站起身。

婦人緊張問道:「陳平安,你去哪裏?」

陳平安說道:「我只要在青峽島,在哪裏都一樣,嬸嬸放心好了。」

婦人慾言又止,終於還是不敢強行挽留。

陳平安一走出春庭府,就立即捂住心口,一手捂住嘴。

強提一口氣,緩緩走向山門口的屋子。

到了那間屋子,打開門,關上門,點上桌上燈。

陳平安坐在背對窗戶的長凳上,顫顫巍巍,取出楊家藥鋪買來的藥膏,強行咽下。

一人獨坐。

桌上擱放著養劍葫,飛劍初一和十五,各自在門口和窗邊。

非人情,不可,難近,難親。

便有了失望。

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

似乎便有了希望。

可到頭來,還是會失望的。

吃下那楊老頭煉製的藥膏後,從體魄到神魂,都已經毫無知覺的陳平安,怔怔看著那裏燈火,燈花漸瘦天將明。

眼神死寂如古井深淵的年輕人,轉頭望向窗外。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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