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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四百三十二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
今天書簡湖青峽島一帶,風平水靜,湖面如鏡,四周一些個大大小小的藩屬島嶼,青巒疊翠,偶有幾聲仙家府邸的仙鶴長鳴,時不時遠處天空會有一兩道虹光掠過,隱約有轟隆隆雷聲作響。

風景宜人,神仙洞府。

大師姐田湖君穿了一件大紅羅地半袖臂衫,金線刺繡出祥雲圖案,姍姍而行,手捧一摞檔案,去往青峽島大門附近的那間屋子,一路上遇到田湖君的所有修士,都退讓路旁,向這位貌美女修致禮。

田湖君從來不作任何回應。

她如今是青峽島炙手可熱的權勢人物,這幾年青峽島實力大漲,田湖君跟隨師父劉志茂和小師弟顧璨四處征戰,不但以連綿不斷的血腥戰事,砥礪修為,事後分紅,更是收穫極豐,加上劉志茂的賞賜,使得田湖君在去年秋末,順利躋身金丹地仙,當時青峽島開舉辦了盛大酒宴,慶祝田湖君結成金丹客,成為神仙人。

田湖君來到那間屋子門口,敲門而入,看到了那位坐在書案後邊的年輕人,正抬起頭,望向自己。

年輕男人,頭別簪子,身穿青衫長褂,桌旁放了一隻硃紅色酒葫蘆,只是來這裏次數多了,身為金丹地仙的田湖君就看出些蛛絲馬跡,酒葫蘆不簡單,多半是給高人施展了障眼法的物件。值得大修士如此遮掩氣象的東西,肯定是一件貨真價實的上品法寶,例如養劍葫。

田湖君與師父劉志茂有過一場私下密談,關於酒壺,劉志茂給出的答案,證實了田湖君的猜想,正是一枚上品養劍葫。

但是更讓田湖君心悸的,還不是這枚給那年輕人當做酒壺的養劍葫,而是那把留在小師弟顧璨住處隔壁屋內的長劍。劉志茂斷言,那是一把桀驁不馴的半仙兵。

劉志茂要求田湖君最近這段時間,約束好青峽島所有修士,最少在陳平安離開書簡湖之前,不可像往常那般隨心所欲行事。

那是田湖君第一次從師父劉志茂身上,感受到一種叫「約束」的陌生東西。

進了屋子,年輕人已經站起身,主動將桌上挪出一個空位。

田湖君將手上一大摞塵封已久的檔案輕輕放在桌上,歉意道:「陳先生,這是第三批從青峽島香字內容的空白書籍上,除了出生籍貫,還有這些人在青峽島上擔任過的職務。香氣了些,我又沒讀過書,會不會給人笑話。」

顧璨嗤笑道:「誰敢笑話你的真名字,我就……」

顧璨趕緊閉上嘴巴,偷偷轉頭。

發現陳平安已經重新提筆,繼續低頭寫字。

顧璨曬了一會兒秋末的溫煦日頭,懶洋洋的,不要太愜意,都快要打盹睡著了。

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天塌下來,都有坐在自己身後、書案那邊的陳平安,顧璨不怕。

顧璨伸了個大懶腰,轉頭問道:「我娘親說晚飯她下廚,做一份比上次更地道的家常菜,有空不?」

陳平安點頭道:「替我跟嬸嬸道聲謝,說到了晚飯的點,我就趕過去。對了,跟嬸嬸說一下,就不喝酒了。」

顧璨笑逐顏開,「好嘞!那我忙去了啊。」

在顧璨放回小板凳在牆角的時候,陳平安突然說道:「跟田湖君說一聲,我想要搜集書簡湖的地方志,除了各島珍藏書籍,可能還要涉及書簡湖旁邊的池水城,以及更遠一些的州郡縣誌,一切開銷,不管多少神仙錢,都由我來支付,再提醒她一句,最終報價的時候,將帳面之外的溢價計算進去,包括青峽島的人力物力,一切,在商言商好了。相信書簡湖對此不會陌生。」

顧璨笑道:「小事情!如今青峽在內十二島,養了一大幫子只會搖旗吶喊不出力的姦猾傢夥,正好撒出去做點正經事。」

陳平安看著顧璨。

顧璨想了想,「我會事先說好,在商言商做買賣,不敢打著青峽島的旗號強買強賣,胡作非為。」

陳平安說道:「如果萬一還是有了意外,你馬上告訴我,我自己來處理。」

顧璨燦爛笑道:「放心,絕對不會有意外,這兒是青峽島,是書簡湖,規矩有很多,也有很多人喜歡壞規矩,可真要壞了規矩,需要什麼樣的代價,人人肚子裏都有本帳,門兒清。」

顧璨帶著小泥鰍離開青峽島山門這邊。

顧璨突然說道:「小泥鰍,我怎麼覺得陳平安最後的眼神,怪怪的,你那會兒,心裏邊慌不慌?」

小泥鰍怯生生道:「有一點。」

顧璨大搖大擺,「我就說嘛,陳平安適合待在咱們書簡湖,有他在了,我最多就是只怕他一個人,但是我可以真正天不怕地不怕啊,這筆買賣,你說誰更賺?當然是我嘛。」

小泥鰍羞澀一笑,「炭雪覺得對唉。」

顧璨轉過頭,看到小泥鰍低頭擰著衣角,顧璨笑罵道:「你個沒羞沒臊的小娘們,前邊還說著太文氣了,這會兒就急哄哄用上名字啦?」

顧璨突然哭喪著臉,「不過小泥鰍,咱們最近可要悠著點,不許像以前那麼打打殺殺了,別看陳平安當起了帳房先生,可他一直瞧著咱們呢。」

小泥鰍拍了拍肚子,「暫時不餓。」

顧璨白眼道:「剛吃了那個金丹婦人,你再要喊餓,我給你抓誰去?我師父啊?」

小泥鰍眼神熠熠光彩。

顧璨嘿嘿一笑,雙手籠袖,抬起頭,「小泥鰍,我很開心,比痛快殺人還要開心。」

小泥鰍有樣學樣,最近也學會了「坦誠相見」,「餓肚子之前,主人開心,我也很開心。」

顧璨問道:「你說陳平安到底在搗鼓什麼呢?」

小泥鰍搖頭道:「我都不敢靠近陳平安和書案,我又不喜歡想事情,不知道。」

顧璨嘆了口氣,「無所謂了,只要每天能夠看到陳平安,還有啥不滿足的。」

————

池水城高樓內。

崔東山最近已經開始站起身,經常在那座金色雷池內踱步。

反觀崔瀺,開始閉目凝神,偶爾會受到品秩最高的飛劍傳訊,需要他親自處理一些關係到大驪走勢的軍政國事。

崔東山站在那個圓圈邊緣,低頭看著兩幅畫卷,一幅是顧璨與婢女小泥鰍的言行舉動,一幅是帳房先生陳平安的屋內光景。

崔東山開始點評顧璨:「骨聳者早夭,骨露者無以立,骨橫者氣兇悍,骨象金石者命極硬。喂,老王脈,可有些在一枚竹簡上成雙成對的語句,還是有些「親近」,儒教之內文脈不同,可依舊宛如嫡系,三教不同,彷彿近鄰,三教與之外的諸子百家,就像是萍水相逢的江湖朋友,又或是多年不往來的遠房親戚?

陳平安在曬竹簡的時候,拿起其中一枚,正面是一句儒家的「物有本末,事有始終。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反面是那句道家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

只是這枚竹簡比較特殊,陳平安當初翻閱佛經後,又以刻刀在竹簡一面的旁白處,篆刻了一句字體稍小的佛家語,「諸佛妙理,非關文字」。

有一枚竹簡,正反分別篆刻著「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和那句佛家的「無有定法,如來可說。」

拿起後,默誦一遍,輕輕放下。

陳平安又拿起一枚竹簡,「是法平等,無有高下」「人有南北,佛性無南北」,反面則是「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

最後陳平安拿起一枚竹簡,正面是「哀莫大於心死,人死亦次之。」反面是「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秋高氣爽,日頭高照。

陳平安曬了所有的竹簡,自己蹲在好似居中圓心的空白地帶,雙手籠袖,就這樣環顧四周。

一直這麼蹲著,等到日頭斜照在山,陳平安才開始一枚枚竹簡收起來,放入方寸物當中。

這麼多書上的道理,且放一放。

道理在書上,做人在書外。

這句話,是陳平安在驪珠洞天尚未破碎下墜之前,就已經知道的一個道理,而且不是從書上看來的,是別人認真講,他用心聽來的。

陳平安剛剛收好所有竹簡,就看到顧璨帶著小泥鰍走來,朝他揮手。

陳平安關上屋門,走向顧璨,一起去往那座富埒王侯的豪門宅邸。

大門上張貼有兩幅門神彩繪掛像。

陳平安看著它們,心中喃喃道:「擋得住鬼,攔不住人。」

顧璨問道:「怎麼了?」

隨即他有些埋怨,「你偏偏要搬去山門口那邊住著,連像樣的門神都掛不下,多寒酸。」

陳平安笑了笑,「吃飯去。」

到了飯桌上,才發現顧璨娘親早早給陳平安和顧璨都倒了酒。

小泥鰍坐在顧璨身邊,它其實不愛吃這些,不過它喜歡坐在這邊,陪著那對娘倆一起吃飯吃菜,讓它更像個人。

顧璨其實與娘親說好了今晚不喝酒的,便有些擔心,怕陳平安生氣。

卻看到陳平安已經拿起了酒杯,敬了嬸嬸一杯酒,不但如此,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後,開始夾菜。

一頓飯,多是婦人在聊當年驪珠洞天的瑣碎趣事,陳平安也沒有一直沉默,會說一些如今龍泉郡的熱鬧。

其樂融融。

讓顧璨喝完了一杯酒後,隻覺得自己能夠豪飲千百斤都不醉。

不曾想陳平安對他潑了冷水,「你年紀還小,哪怕如今是練氣士了,烏啼酒也能裨益修行,還是要少喝,真高興,就喝三杯。」

顧璨做了個鬼臉,點頭答應下來。

婦人掩嘴而笑。

若是陳平安能夠在這些無傷大雅的小事上,多管管兒子顧璨,她還是很願意看到的。

尤其是小泥鰍無意間說了那塊「吾善養浩然氣」玉牌的事情後,婦人獨自想了半宿,覺得是好事情,最少能夠讓劉志茂忌憚些,只要陳平安有自保之力,最少就意味著不會拖累她家顧璨不是?至於那些繞來繞去的對錯是非,她聽著也心煩,到也不覺得陳平安會存心傷害顧璨,只要陳平安不去好心辦壞事,又不是那種做事情沒輕沒重的人,她就由著陳平安留在青峽島了。

吃完飯後,陳平安開始像往常那樣,繞著青峽島沿湖小路獨自散步。

走走停停,並無目的。

偶爾會遇到一些青峽島修士,多是年紀輕、輩分低的下五境練氣士,至於那些雜役婢女,自然不敢胡亂離開各個府邸。

見到了陳平安,他們都會喊聲陳先生,因為根本不清楚這個年輕人的根腳,只聽說是顧璨親自邀請到青峽島的貴客,不但如此,顧璨每天都要去山門口那間屋子坐會兒,與這位貴客聊聊天,這可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天大稀罕事。

只是當那個帳房先生對誰都比較和氣之後,反而讓人琢磨不透,無形中少了許多敬畏心思。

難不成是個花架子?比如是顧小魔頭的大驪同鄉?又或者是那位夫人的娘家人晚輩?

陳平安行走在幽靜道路上,停下腳步。

眼前站著兩個人,顧璨的一位師兄晁轍,還有能夠讓顧璨還算青眼相加的呂採桑,是一位白衣勝雪的俊美少年,年紀其實將近三十歲,可心性與皮囊都還是少年,應該是十幾歲的時候就躋身了洞府境,才得以顏色若童子,這說明那位書簡湖屈指可數的老元嬰修士,收取呂採桑作為閉關弟子,很有眼光。

呂採桑撇下已經停步的晁轍,上前幾步,臉色陰沉,「你叫陳平安?我勸你以後少對璨璨指手畫腳!」

陳平安直接問道:「不然如何?」

呂採桑微微愕然,正要說話間。

陳平安的視線已經越過呂採桑,望向自認為是局外人的晁轍,猶豫了一下,說了一句怪話:「算了,下不為例。」

晁轍欲言又止。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解釋,我知道了,不想聽而已。」

呂採桑看著那個神色憔悴、眉宇間滿是陰霾的年輕男人,譏笑道:「好大的口氣,是璨璨借給你的膽子吧?」

好似一個病秧子的陳平安,橫著伸出一條手臂。

晁轍憑藉本能想要後退,只是不願意在呂採桑這個青峽島外人面前露怯,強自鎮定。

天地寂靜。

呂採桑大笑道:「你這是幹嘛?」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自言自語道:「不來?你可想好了。」

當言語落定。

只見一條金色絲線剎那之間,從顧璨府邸處,拔地而起,金線不斷拉伸,最後一把長劍懸停在那個年輕男人的手掌上方。

哪怕飛劍已至那人掌心上方一寸高處,靜止不動。

可這把長劍飛掠軌跡帶出來的那條金色長線。

始終沒有退散。

呂採桑眯起眼。

心中震撼不已。

陳平安問道:「是不是按照書簡湖的規矩,你們兩個已經可以死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把微微顫鳴的半仙兵劍仙,淡然道:「回去,下次出鞘,會讓你滿意的。」

這把「劍仙」一閃而逝,那條長達千餘丈的金色光線這才消失。

呂採桑依舊站在原地,不肯退讓。

晁轍已經讓出道路,站在一旁。

陳平安看了眼一臉視死如歸的呂採桑,滿臉疲倦不曾清減絲毫,卻出人意料地笑了笑,「顧璨應該真心把你當朋友的。」

說完之後,陳平安竟是轉身而走,返回那間屋子。

內心深處有些後怕的呂採桑,轉過頭,望向一身冷汗的晁轍,呂採桑猶然嘴硬,問道:「這傢夥是不是腦子進過水?」

晁轍不敢說一個字。

你他娘的呂採桑可以跑回師父那邊躲起來,可老子一旦惹了這麼尊不顯山不露水的劍仙瘟神,能跑哪兒去?

陳平安回到那間屋子,點燃桌上燈火。

陸陸續續送來了書簡湖各處的地方志,還夾雜有不少各大島嶼的祖師堂譜牒等等,田湖君能夠送來這麼快,理由很簡單,都是青峽島繳獲而來的戰利品,並且是最不值錢的那一類,如果不是陳平安提起,遲早會當一堆廢紙燒掉。青峽島如今的藩屬十一大島,一座座都給那對師徒親手打殺得香火斷絕了。

都需要一一翻閱,一樣需要做摘抄筆錄。

在這之後,還需要問得更細緻,到時候就不是坐在這邊動筆頭的事情了。

可陳平安不覺得這是一件多難的事情,一來他擅長水磨功夫,不過是將練拳一事放下,換一件事去做而已。二來,如果這才開了個頭,就覺得難,他早就可以知難而退了。

深夜時分,窗外圓月當空,清輝皎潔,陳平安放下筆,揉著手腕推門而出,繞圈踱步,當是散心。

已經寄出三封信,龍泉郡披雲山,桐葉洲太平山,老龍城范家。

估計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得到飛劍回信。

陳平安不著急,也急不來。

曾經的千山萬水,他都是一步步走過來的,風馳電掣的飛劍往來,要快多了。

陳平安突然走出那個圈子,過了青峽島山門,去往渡口。

站在岸邊,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臉,抬起頭後,望向遠方。

不知為何,這一刻,陳平安看待這座在寶瓶洲聲名狼藉、可謂爛大街的書簡湖,卻想起了一句已經忘記了出處、如今也不願意去深究的好話。

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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