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建軍穿過逼仄狹窄的小巷子，地上儘是泥濘垃圾，饒是他再小心，褲腿上還是沾了汙漬。

鼻尖能聞到一股異味，角落的垃圾堆飛著蒼蠅，碩大的老鼠在路上大搖大擺地走著，完全不怕人。

趙建軍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來到一間破破爛爛的低矮房子門前。

門口坐著一個頭髮花白，臉上儘是皺紋，正顫著手在糊火柴盒。

趙建軍上前問道：「大娘，這是石海家嗎？」

「你說什麼？」大娘大聲嚷著，嘴裡是濃重的鄉音，趙建軍卻也聽明白了。

趙建軍提高聲音：「石海，這是石海家嗎？」

老太太擺擺手：「石海啊，不在家。」

「他去哪啦？」

「啊？」

趙建軍繼續拔高聲音，可這次就沒法像剛才一樣順暢交流，彼此聽不懂對方在說些什麼。

這時候一個三四歲小孩從屋子裡探出頭來，現在天氣還涼快，他身上卻十分的單薄，衣服還破破爛爛的。

趙建軍看到小孩的樣子，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

「小朋友，你爸爸去哪裡了？」

小孩卻睜著大眼睛看他，小臉髒兮兮的，一聲不吭。

「你別問啦，這家的老太太耳朵不好，小的孩子也不會說話。」

隔壁房門被打開，走出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

女人上下打量他，趙建軍戴著眼鏡，胸口口袋上還別著鋼筆，看著很像是個幹部。

她不解為什麼這樣的人會跟石海認識，卻也好心道：

「你找石海吧？他帶著大女兒出去撿垃圾了，晚上才會回來。他們一家說來也夠倒霉了，他手沒了，老婆還把家裡的錢全都捲走，跟別的男人跑了，留下這老的老小的小殘的殘。」

趙建軍看了看錶，現在已經下午六點鐘了，很多人家都已經開始做飯了。

「大姐，謝謝您。」

「你找石海什麼事啊？瞧您這樣子，可不像跟石海認識的。」

趙建軍推了推眼鏡，乾笑一聲沒說話。

女人也不在意，「總不能是他欠了你的錢吧？那我勸你趕緊回去吧，這家人窮得只能撿爛菜葉吃，除非你把那小男孩賣了，否則根本拿不到錢。」

趙建軍聽到這話有些不高興，「這位女同志，你怎麼可以在孩子面前說這樣的話，這是犯法的。」

「真是個書獃子。」女人嗤了一聲回自己屋子裡去了。

臨近七點鐘的時候，石海終於帶著一個八歲左右的小女孩回來了。

他的手裡提著一個袋子，裡面都是爛菜葉子。

石海看到趙建軍愣了愣，好一會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趙工，您怎麼來這了？」

石海不知所措，當初他出事的時候，要不是趙建軍眼疾手快停了機器，只怕現在丟的不只是手掌，興許命都沒了。

他一直想好好感謝趙建軍，可家裡的事一件接著一件，老婆跑了，大哥意外去世，老娘不僅聽不清楚，身子骨也不大好，必須要接到城裡來，時不時得去醫院看病……

這老天爺好似故意逮他們家欺負似的，讓他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一直到現在也沒法□□去好好答謝趙建軍。

石海原本很健壯，在工地閑時經常跟人比胳膊上的肌肉。

現在形銷骨立，三十歲出頭的人，看起來老十幾歲。

從前的他性格外放，跟誰都能說上話，其他工人都是不大往趙建軍這樣的工程師面前湊的，石海卻沒有這些顧忌。

而且他並不鬧人，只是健談罷了，而且言之有物。

加上活又幹得好，做事特別負責任，趙建軍在現場的時候，經常跟他在一塊蹲著吃飯。

一來二往，兩人關係還算不錯。

趙建軍看到明顯沉默許多的石海，內心百感交集。

他收斂自己的情緒，「石海，你現在忙不忙？有個私人工地需要人手，我跟負責人推薦了你。」

石海渾濁的眼睛都浮現了一絲清明，可很快又黯淡下去。

「趙工，你之前已經幫了我很多了……」

「我不是幫你，那人需要一個老實可靠，還有本事的。你雖然現在沒有以前方便，可還是能幹好活的。就算當不了油漆工，也可以過去做小工。

工資標準是按照你能做多少活計算的，你能幹多少就掙多少。」

若是在妻子卷錢離開之前，他的自尊心肯定會讓他推掉這份工作，不想讓別人同情他，才給他機會。

可現在……

看著年邁的母親和兩個年幼的孩子，他怎麼也開不了口拒絕。

趙建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乾，你要是不想把這次機會當成是施捨，那就拿出真本事來證明。」

石海最終應下，看著趙建軍離去的背影，眼眶不由紅了起來。

這世間確實有很多不平事，可好人也很多。

陸夏依照趙建軍所給的數據，到之前摸清楚的廠子裡訂材料。

現在省城到處都在搞建設，也孕育而生不少小廠子，因此材料還比較好找，就是得多費一些工夫去辨別。

趙建軍是個非常負責任的人，主動要求跟著一塊去驗貨。

陸夏求之不得，在這方面她是個門外漢，只知道看外表，沒法鑒別好壞。

現在市面上假冒偽劣品陸續出現，什麼點不燃的火柴等等，建築材料裡弄虛作假的情況更是多，後來的豆腐渣工程是怎麼來的，就是許多個環節出現了問題，導致了一系列的結果。

陸夏再次感嘆這一千五百塊花得太值了，趙建軍看出了不少問題，要不是當時陸夏攔著，他當時就要開口揭發對方了。

「趙工，咱們在他們的地盤，不能衝動，等離開了那裡再去舉報也不遲。」

趙建軍很是不好意思，沒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紀還得讓小姑娘教他怎麼做事。

破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他要是剛才直白地說出來，只怕都出不了大門了。

「對不住，我剛才一看到那些材料，腦子就跟炸開了似的，什麼都忘了。」

作為一個建築人，趙建軍看到這些亂象實在是太氣憤了。

這些基礎材料要是出問題，後期建造房子、橋樑等，是會鬧出人命的啊！

人命關天的事，那些人竟然也敢堂而皇之地造假，遠遠達不到合格水平，實在是太猖獗了！

「你的反應很正常，我們一會就去相關部門舉報，不能讓這種假冒偽劣產品流入市場，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趙建軍嘆氣：「現在經濟發展了，可一些人的思想也壞了，為了掙錢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

他並不反對開放，相反他真切地感受到開放後帶來的好處。

哪怕他的事業不順，房子的問題還得靠自己解決，可生活上是越來越富足豐富的。

可也不能忽視了發展過程中出現的問題，像假冒偽劣產品的橫行，就是其中表現之一。

發展太快，相關法律制度都沒有健全完善，使得很多人都在鑽空子。

趙建軍還要上班，雖然因為坐上冷板凳，整天在單位無所事事，可也不能在外頭亂竄。

因此趙建軍將石海推薦給陸夏，石海不僅是個油漆工，工地上的活他基本都會，十幾歲就跟著父親在工地上幹活了，有豐富的現場經驗。

他對材料也非常的熟悉，裡面的門道比他這個工程師要精通，完全可以勝任檢驗的工作。

陸夏欣然答應，剛才要不是趙建軍出現問題，這些材料運回去，花冤枉錢不說，要是出了事，那後果都不敢想。

石海依照約定，穿著自己最體面的衣服提前一個小時到地方。

他看到陸夏心裡非常地緊張，陸夏漂亮年輕又自信，看得他自慚形穢。

陸夏笑著遞給他三個帶著熱氣的肉夾饃，還有用塑料袋裝著的豆漿。

「沒吃早飯就來了吧？先吃點東西，今天要跑一天呢。」

「不……」

陸海霞直接拿著那些東西，塞進他的懷裡。

「別磨磨唧唧的，我們夏姐喜歡乾脆的人，趕緊吃吧，一會上車就不好吃東西了。」

石海看兩人的神態很平靜，他雖然極力將自己殘疾的一隻手收進袖子，可依然能瞧出端倪。

兩人面色平靜，既沒有帶著憐憫的同情，也沒有嫌他是個殘疾人。

就如同看到一個非常普通的人一樣，並不覺得他和其他人有什麼區別。

這樣的態度，讓石海敏感神經得以放鬆，他一開始害怕那些歧視目光，後來發現同情的目光更讓他感到無力和受挫。

那樣的目光彷彿在告訴他，他這輩子完了，沒有希望了。

石海吃了一個肉夾饃，猶豫地看著手裡另外兩個。

肉夾饃的分量非常實在，可他那麼大個子也隻嘗了點味兒，連五分飽都沒有。

但是這麼好的餅子，他想留給家裡的孩子和老娘吃。

陸海霞不耐煩的聲音又響起：「你也太挑嘴了吧，這肉夾饃多好吃啊，聽說老闆是地道的秦人，味道特別正宗，你竟然會覺得不好吃？」

「沒，很好吃……」

「那還不快點？我們村跟你一樣的大老爺們，一口乾一個，你要跟大家一塊吃飯也吃這麼慢，連根青菜也不給你留下。」

石海不好說自己留給孩子們，畢竟今天這頓早餐也是為了讓他有力氣跟著跑。

於是他將剩下的兩個肉夾饃都給吃乾淨，豆漿也喝得一滴不剩。

陸夏和陸海霞不露聲色的對視一臉，嘴角露出淺淺笑意。

事實證明，趙建軍介紹的人確實靠譜，石海不僅會看材料，還很會砍價。

他在工地混久了，對裡面的門道了解更清楚，甚至比趙建軍還要專業。

別看他在陸夏和陸海霞面前有些畏畏縮縮的，一到材料商那就仗著背後有人抖起來了。

對方看他懂行，也沒有糊弄他，說的都是誠心價。

在省城以及省城周邊轉了好幾天，陸夏終於把所需要的材料都訂好了。

原本不需要那麼長時間，畢竟目前階段並不需要太多種類的材料。

可是每個廠子能給的貨太少，只能東拚西湊。

不過省城還是方便的，多跑跑也能湊齊材料，不像縣城裡，沒有就是沒有。

陸夏將所有的材料訂好，將二十塊錢塞到石海手裡。

「這幾天辛苦了，我會回去幾天，材料的事你幫我監督好，要是貨到了就去清點檢查。這是二十塊錢，當是預支你的工錢。

你也別推回來，我最討厭這種推來推去的，尤其還在大庭廣眾之下，太難看。我是個商人，並不是搞慈善的，我願意給錢是因為你值得。」

陸夏這話是真心實意的，石海是個有能力還實誠的人，這幾天跑下來，他也沒有了最初見到時的喪氣，逐漸恢復了生氣。

不管是不是殘疾人，他都值得這份工錢。

石海拿到錢全身都微微顫抖，這幾天是他手沒了之後，第一次過得這麼開心。

不僅每天好吃好喝的，回家還能帶不少好吃的回去，孩子們和老娘都高興得不行，幾天下來臉色都紅潤了不少。

更重要的是，他發現自己原來並不是個廢物，是個有用的。

石海也沒矯情，將錢收下，對陸夏深深鞠了一躬。

「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看好工地的！」

陸夏將材料訂好，又將辦理各種審批手續的活兒交給孟紅光，自己就跟陸紅霞一塊回家了。

之前訂的磚瓦都已經運過來了，不過現在正是農忙的時候，誰也沒空過來幫忙。

因此家裡的主屋還沒蓋，等這陣子過了再說。

趙桂芬看到陸夏回來了，長長舒了一口氣。

陸夏不解：「媽，你這是怎麼了？」

「還不是你爸，讓他不要動不要動，他就是閑不住！你趕緊把他帶走，我看著就心煩。」

陸國強表情不自然：「在孩子面前說什麼話呢。」

趙桂芬嗤了一聲，眼看兩人要開始拌嘴，陸夏連忙打岔：

「爸，你找到合適的人了嗎？」

「找到了四個，我瞧著還行。一個是水電工，一個是瓦工，還有兩個是小工。」

「這麼少？」

「現在是農忙，一些人還要在家裡幹活。」

「你沒提我們的工錢？」

陸夏給的工錢不低，絕對比留在家裡幫忙劃算。

「還不如不提呢，鄰近的村子還好，離得遠的都不信有這麼好的事，覺得是忽悠人呢。」

陸夏哭笑不得。

「我還跟你大嫂娘家說好了，會把你大嫂的三哥周大柱一塊帶過去。」

周大柱長得牛高馬大的，一米九的大個子，比冬子看著還要壯實，往那一站活脫脫一頭大熊。

「工地上亂七八糟的事多，我們又要請外頭的人，沒個人撐場子，興許還會騎到我們頭上來。」

陸國強是有經驗的，以前沒少遇到糟心事。

他之前聽到不給工人發工錢的事，心裡就在想，怎麼那些喜歡找事的工人不遇上這樣的老闆，那肯定是要幹起來的。

「隨你怎麼安排，到時候你負責監工。誰幹得好，誰幹得不好你都記錄下來。該加薪的加薪，該開除的開除，一切由您做主。

到城裡招人的時候，也是由你親自去挑的，你想要誰，咱就點誰。您老不滿意，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咱們也不帶搭理的！」

陸國強聽到這話心裡那叫個熨帖，感到自己的腰杆子前所未有地直。

以前幫鎮裡幹活那也不是他說的算，幹活的人裡有不少加塞關係戶，他根本管不住。

後來他不願意去接那些事，就是被這些人鬧的。

他受點累就算了，要是房子建不好出了問題，他可是要進去的。

不過，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陸國強抖了抖肩膀，雙手背在身後，輕咳了一聲：

「一切全都交給我了！」

作者有話說：

昨天被榨幹了，今天就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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